黄色笑话说得不错了,耐门长官。总之呢,等我结束魔法,你就把项链送到英特雷,把记忆重新整合进我的另一个身体,问题就都解决了。只是个技术上的死亡而已,它甚至连灵魂石都不是。”
“如果问题都解决了,你就没必要瞒着我了。”耐门单刀直入指出了这一点,“那在你死去之后,那个身体会怎样呢?从沉眠中苏醒?那她没有记忆又会怎样呢?”
“现在那个身体被石化而且保存在水晶中……当然接收到灵魂以后这个身体会作为我醒过来。你可以这么想,我只是在这里闭上眼睛入睡,并在另外一个地方醒来,并失去之前的所有记忆。理论上来说只是失忆,如此而已。然后你把我的记忆带给我,记忆恢复,问题解决了,可喜可贺……咳咳。”
或许是因为说的太过急促,安妮咳嗽了几声,从她的嘴角流出了一丝由红色的血液和散发着蓝色荧光的代血混合而成的液体。她急忙用手擦掉了那血丝,但一切还是落在了耐门的眼中。
“时间确实不多了。我已经推迟了五分钟,不能再等了。魔网已经构筑到了这种程度,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能让一下吗,耐门?”
安妮的语气不容拒绝。耐门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默默地侧开了身。
金发的少女露出了她习惯性的微笑,点了点头。
“虽然我的误导没有成功,我也不想你感到伤心……但不管怎么说……”
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轻一吻,用最小的声音说:
“……我还是谢谢你赶回来,耐门。”
然后,她快步走到桌前,飞快地在空中的魔网上编织着魔力流。
一度停滞的魔网,再次运转起来。没有轰鸣的巨响,只有淡定的闪光不时闪耀。那些丝线用最简单的规则,制造着魔导科学史上最伟大的成就。
耐门看到魔力线从安妮左臂的空隙中涌出来,不停进入那庞大的魔网之中。他数不清有多少线头从这里向天空延伸――或许整个文明世界都已经被连接了起来。
“传说中,世界上最好的魔法师在临近终结的时候,有一次机会可以留下足以改变世界的诅咒。这是真的。这些诅咒,现在还有很多个在运行着,比如在东方的大荒原上,运行着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诅咒。而我想留下的不是诅咒。”
安妮?塞菲尔沉静下来,她残破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完全用魔力构成的双腿深深地扎在地上,纹丝不动,修长而美艳。
“我要留下希望。”
她这么说。
“我,当世最强的魔法师,安妮?塞菲尔,将要建立魔网。”
安妮的右手从桌面上举起,指向天空。
在那瞬间,耐门感到有风从她身畔吹起。
“因为这个魔法还从未被使用过,它没有咒语。所以,接下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遵循我的意志,我的信念和我的逻辑,成为这个大魔法的一部份。”
安妮不再咳嗽了,也不再流血了,整个时间都仿佛静止下来。
“这个世界不是公平的,有些人有力量,有些人没有。但这个世界又是公平的,因为信念和知识决定人们所有的力量。有很多人,他们为世界做出了贡献,却得不到应有的报偿。因此,他们向彼此隐瞒知识的秘密,让这些秘密只能为他们自己所用。大人物们将魔法技术的成就隔离起来,以满足他们自己的意愿。”
耐门心中感到一阵酸楚。最强的魔法师一定拥有最强的信念,虽然她未必总是把它们挂在嘴边上。
“我将把我的希望,留给像耐门你一样没有血统,背景,卑微,却永不放弃希望的普通人身上。我会留下机会,让人们变得伟大的机会。这是当世最强的魔法师,安妮?塞菲尔的愿望。”
她始终刻意地回避着“临终”和“死”这几个字。
“标准历1834年,第一次人工魔网连接实验在德兰完成。1874年,在远离战火的新大陆提出了三次握手协议,并实验成功。1882年,第一个无线魔网连接魔法完成,并成为战后第一个被使用的全景魔法。1890年,国际魔网协议签订。1894年,所有实验魔网合并成为国际魔网。1896年,魔网越过无尽洋。在我的时代,只要在断界长城以外的所有地区都拥有同样的文明,同样的魔法,同样的规则。这是千百年来所有知识的总和,是打破所有藩篱的信念所在。”
但耐门还是能听清她说的每一个词――不,那些咒文就是专门念给他听的。每个法师都有自己的咒文体系,有些人的比较通用,而有些人的比较随意。安妮使用的这个魔法,显然只有她一个人掌握,她愿意怎么说都可以。
“魔网只实现一样功能:在基于自愿的前提下,把一切具有魔力的东西连接起来。它将整合世界上所有的魔力。从今以后,魔力会像海洋一样覆盖大地,知识像岛屿一样散布其上。所有发现了崭新的科学,知识和技术的人,都会扩张这张魔网,带给魔网以力量,而魔网也会给他们以报偿。从一开始,魔网就不是用来支持魔法的;它是用来支持公平,正义与自由的。”
她手中的蓝宝石项链亮了起来。安妮将它放在桌子的中心,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它的表面。
“我坚信,每个人都应当得到和他付出相称的回报。”
蓝光越来越亮,透过她的军服,照耀着整个房间。透过蓝光望去,那薄薄的军服下面,水晶构成的代用器官完全是透明的,耐门能透过她的躯体看到蓝光的光源。
“我坚信,每个人学习知识并且使用它们的权利是不容侵犯的。”
她一字一句陈述着自己的愿望和建立魔网的目的。安妮?塞菲尔所有的疑惑都已经消失无踪,她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坚信,这种权利是他们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基本保障。”
这是她所想要的时代,和她所想要的过去;而她会创造她想要的希望。
“不再有穷困潦倒的学者,不再有被隐藏的禁咒,不再有失落的定理证明,勇气和直觉将要胜过经验和圆滑。这就是我的愿望,一个属于思想者和科学家的未来。一个拥有公理和正义的未来。我不知道未来到底会怎样,但我相信那会是一个有无限希望的未来。”
安妮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这个房间里的蓝线已经全部连接了起来,捆扎成束状。如果耐门开口去问,安妮会告诉他那些魔力丝线构成的形状是“集束火箭”。
“解析静态现实――所有客观认知的总和。构成动态现实――所有主观认识的总和。然后,如果我们的理想和现实不符,就去改变现实。诸神创造的是万物;而我们创造的是未来。由人类的理性创造的,超越于命运之上的未来。”
在蓝光到达最大之时,安妮将自己的右手慢慢覆盖在那蓝宝石坠饰上。
“灵魂之证――作为第一根源节点――开始握手!”
魔网的建立就像瘟疫。它的算法从一个灵魂传向下一个灵魂,从一件物体传向下一件物体。无论是奥术还是神术,无论是道术还是阴阳,无论是地脉还是风水,无论是灵力还是萨满,所有的魔法来源和所有的理论全都会被织进其中。
“第一次握手。来自主观信念的请求。”
它不做正确或错误的判断,只是接纳一切知识;当信念彼此之间产生冲突时,它会耐心等待不同的信念产生调和。它所容纳的,是所有人所能认识的万物。无论是谁拥有的知识,或者是谁拥有的信念,都会被编制入这张巨网之中。
“第二次握手。代表静态现实的回应。”
蓝光打在空中密布的“魔力线集束炸弹上”,然后分成两股:一股继续向前,另一股变成红光,原路返回,打在安妮手中的灵魂之证――现在是第一根节点上。
“第三次握手。知识的共享和力量的传输。”
红光和蓝光交辉,化作紫色的光芒。
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这紫色其实是由红色魔力线和蓝色魔力线螺旋交错绕成,纠缠在一起。安妮手中的蓝光熄灭了,它射向之前所联系的那个节点。
安妮的食指和拇指摆出了一把手枪的形状,她摆出了对着空中虚射一记的动作。
“这就是魔网,所有知识和信念的总合,一切魔力的聚集网。只要经过三次握手,我们就能建立凌驾于诸神之上的伟业。”
然后她说,
“砰。”
接着,那繁复无比的巨大魔力线团被点燃了。
蓝光,红光,紫光。
然后,蓝光变成两束,两束变成四束,四束变成八束,八束变成十六束……
再然后,耐门就看不清那令他眼花缭乱的华丽焰火了。
他只看到一道又一道的蓝光四射而出,而无数的红光在回应着它们,混合成了紫光,并进而制造出更多的蓝光。
蓝光打在大厅的墙壁上,打在天花板上,击穿了上方的底层,沿着岩盘激射而出。有些蓝光打在没有魔力团的地方,就没有红光反射,只是静静消失。
更多的蓝光顺着爆炸的魔力团从通气孔射出,它们在空中二次、三次甚至更多次地爆炸般展开,将握手无限的传递下去,直到整个世界的尽头。
与此类似的景象他曾经见过一次――那是在耶拿会战的时候,他见到梅蒂?克罗索用管风琴制造出了类似景象。
但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
梅蒂的管风琴音乐魔法是人类编制魔法的顶峰。最好的天才和最顶级的魔法器集中在一起,在有最多听众的情况下,制造出了复杂而美丽的迎击风暴。
安妮所制造的这魔网恰恰相反。它遵循极简单的原则,只是“向有回应的握手对象发射能够扩大握手的魔力团”而已。
但就是这极简单的原则,经过巧妙的激发设计,制造出了比梅蒂呕心沥血弹奏的传世名作还要美丽而宏大的效果。
这就是魔法从近代迈入现代的一刻。
在现代魔网诞生之前,魔法师们受困于“如何得到知识”这一问题。
从那之后,魔法师们将受困于“如何使用知识”的全新问题。
学习魔法不再主要取决于你的运气,你的天赋和你的出身,而是主要取决于你的理解,你的决心和你愿意付出的心血。
有一整个世界等待着新一代的魔法使用者们去建立。
几道蓝光向他射来。
耐门看到自己身上的两块卓越章射回了红光,他的佩枪射回了红光,就连他的军服和军服兜里的几樽药水也反射了红光。它们的魔力没有安妮的蓝宝石项链那么惊人,但也已经足以发出肉眼能看见的光芒。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身体很重。
不,或许不应该说是身体很重,而是因为加速魔法而消失的重量感再次回来了。这感觉并不陌生――在昨晚安妮构建临时魔网的时候,他就体会过一次。
整个大厅的魔力团已经爆炸完了,所有的蓝线,红线和紫线都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周围的魔法光源也全都熄灭,只剩下几盏不靠魔法也能照明的油灯还在坚强地燃烧着。
沉默。就像每次建立魔网一样,在改变规则之后,所有魔法,都会沉默。
“在魔法的法则产生改变的瞬间,所有魔法效果会随之消失……”
耐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疯狂地向着安妮的方向冲去,恰好赶上她身上所有魔法效果消失的瞬间。
她跌进他的怀里,几乎一点重量也没有。
安妮那用魔力构成的双腿和左臂消失了,用魔力构成的水晶代用器官也失去了光泽。
魔力血液从她原本的伤口处流出,浸透了那套亮红色的英特雷军制服,在面料上染出了暗红色的迷彩。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不能像之前临时魔网那样成为魔网中心,覆盖全世界的魔网需要有自己的协议。我知道有个人更加熟悉类似和神签订协约或者盟约啦之类的工作……”丧失了所有魔法的少女说。
周围的灯光昏黄灰暗,耐门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还是在笑着的。
耐门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身体,双手颤抖不止,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安妮,别说话了,我们能找到治疗的办法的。”
“你也不用担心。就算魔网协议尚未生效,现在我维持生命的这些魔法也仍然有效,只是操作过程复杂一点,消耗大一点而已。那边应该还需要几分钟。”安妮从桌上抓起已经暗淡下来的蓝宝石,握在手里,岔开了话题,“虽然短暂,但这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我们联手改变了命运,你,和我,两个人。”
她的嗓音已经变得沙哑。但是,她那强大的精神力让这些句子听起来仍然完整。她用来训练咒语发音的时间,一定有他的几倍甚至几十倍吧,耐门想。
“可为什么呢,安妮?这值得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少女说,“所以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有没有不同的道路,通向一个能让拥有理性和知识的人们自由生存的世界。像你一样的人们。我想给你力量……不,是给你获得力量的机会。”
安妮已经丧失了控制自己叙述的能力,那些话里已经开始丧失了逻辑性,她只是忙着把想说的话讲述出来。
“魔网是超越时代的工具。先进的技术工具本身就能改变力量的对比,它会给本来没有力量的人以力量。改变力量就会改变权力的分配,改变社会,改变所有人的生活。”
在失去所有魔法的现在,她的双眼不再像以前那么闪亮了,却仍然一样坚定。
“如果没有力量,权力者和富有者们是连哪怕一分一毫也不愿意拿出来的。是有很多人害怕魔法,也害怕科学。他们害怕未知,他们也害怕未来。他们害怕这个,他们害怕那个。那或许会是个沾满鲜血的未来――可只有在用鲜血浇灌的权力之树下,我们才能前进。就让他们一直害怕和颤抖下去吧。”
说到这里,安妮停了下来,目光向天花板的通风口望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耐门也没有开口。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他现在才明白胜利的代价是什么……那是多么高昂的代价啊。
“她还没完成啊。”安妮摇了摇头,继续说,“其实,就连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是正确的。可我知道这个时代的自由国家是不够的。我之前说过官僚体制必然的崩溃,而关于民主体制,我也有好多好多事情可以预先告诉你……但已经没有时间了。要是我们在互相坦白之后还有几天,甚至几周时间该多好啊。我总是这么情不自禁的一直说,会不会显得有点讨厌啊?”
安妮能感到自己的思考逐渐缓慢下来。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她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间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个身体能不能撑到魔网恢复。
“但我可以告诉你结论。我所知的历史证明,你,耐门?休?柯曼所建立的神圣柯曼帝国才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政体。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其实几率很低啦,毕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嘛,我没能复活……你就去帝国吧。那里的机会更多一些。”
“嗯。”耐门点头应付道。他的眼光被泪水充满,怎么也停不住。
安妮伸出唯一的右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庞。
“不要哭啊,我的英雄。我还需要你呢。虽然你不是他,不是那个人……可是……”
她手中冰冷的蓝宝石贴着他的脸庞滑过。
“我爱你。”
她这么说。
“我也爱你。真的。我爱将来的你,我也同样爱现在的你。真麻烦。这大概就是那个,该怎么称呼来着,脚踩两条船还是三角关系呢?有种自己是个坏女人的感觉呢。”
安妮又抬起头来望了望通风口。仍然没有反应。
“我对我经历的人生并不后悔。对我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不后悔。这已经足够了。”
她身体的每个伤口都被疼痛浸透了,每块肌肉都被疲劳掏空了。她已经消耗了太多的魔力和体力,现在纯粹是靠着最后的意志在等待。
“因为,我已经证明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宿命是不存在的,我们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就算只是蝴蝶的翅膀扇动,也可能会带来暴风雨。”
安妮细心地帮耐门把另一边脸颊上的泪水也擦干净,然后握紧了自己的项链,下定了决心。她相信邦妮会把收尾做好的,她没必要继续等待了。
“不要哭了,我的英雄。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你就是我的英雄。你会是我的英雄,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未来的,过去的,现在的。
“我们还会在英特雷再见的,一定会的。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肯定不会原谅你的哟,耐门?索莱顿?”
她叫了他的名字,和他四目相对,然后用力地将手指按在那枚蓝宝石上。
“以我全部剩余的魔力,转移记忆!”
这个魔法和安妮其他的魔法都不同,没有任何华丽的景象,低调地令人痛心。
她残余的身体只是从下身开始逐渐酥化成了水晶粉末,消逝在风里。
一开始是腰部,然后是胸部,然后是笑容,最后是手指。
那些粉末看起来就像深秋的早霜,或是神临节的初雪。
霜散开在风中,静静落下,落了耐门满手。
安妮留下的霜也是蓝色的。
那枚蓝宝石被这些霜粉染过,重新映出了亮蓝色的光芒。
失去了手指的支撑,它开始自由坠落。
耐门挪动右手,拦住了那发出蓝光的坠饰。
现在那不是灵魂之证,而是记忆之证了。它容纳着安妮?塞菲尔所有的记忆。
他注意到,原本完全是天蓝色的宝石里,多了几抹红色的细丝。
“你非要到最后都笑着吗?非要这样吗,安妮?”
除此以外,留在他手里的,只剩下一件没有衣袖的英特雷军军服,破破烂烂的红色军服看起来就像一件无袖夹克。
她留下的夹克也是红色的,上面绘满深红色的污渍,就像一件迷彩。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双手一直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就好像他还抱着一名少女一般。
他默默地等着魔力结构的恢复,就像一座雕像。
耐门没有再流泪了,因为安妮说过不让他流泪。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另一股白色的光芒从远方冲进魔网。
虽然他也不知道,那白光到底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