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却没有走,而是回头,沉默半天道,“关于徐姑娘一事,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他停顿一下,别过头,长睫在眼帘上排出浓重阴影。他的侧脸,从刘泠的方向看去,古陌荒然。
沈宴声音低凉消淡,“你怕我?”
“不,没有!”刘泠抬头,看到他沉静的眼神,心中莫名一突。
沈宴笑了下,他的笑,轻描淡写,眼中却没什么笑意。事情紧急,锦衣卫又在外面催了几次,沈宴没有跟刘泠多说,便出门了。
刘泠心中惶惑,茫茫然半天,才晓得追出去,“沈宴,沈大人……”
院中月光皎洁,已无人影。
她痴痴站了半天,蹲下身捂住脸,苍凉无力。
他说的没错。她是有点怕他。
她嫁给他后,才知道他心机那么深。她不是不喜欢他,她是跟不上他。他对她很好,他们婚姻看起来没问题……可是,他对小锦,又显得那么心狠。
小锦对他来说是个随时可放弃的人,可对刘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刘泠不想给沈宴招去祸事,也不想小锦遇难。
她左右为难,很是煎熬。只有片刻伪装,能让她觉得好受点。
“公主,你怎么了?”灵犀等侍女小心问。
刘泠猛站起,目中失落之色已经褪去。婚姻是两个人不断磨合的过程,她和沈宴已经是世上少有能有共同语言的夫妻了,但这显然还不够。他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在婚姻初期不断碰撞。因为爱情,这种摩擦显得不太重要。但确实存在的。如果不去解决,时间长了,只会越积越多,直到无力回天。
沈宴和刘泠都不是那种敏感的人,或者说他们的爱情,恰好都不在他们的敏感范围内。所以问题被一直忽略下去。
好在,现在他们已经察觉。
刘泠面上的消极情绪一点点消失,重新变得淡薄。没什么,发现问题,就解决好了。等沈宴回来,两人开诚布公,谈一谈双方的问题,他们依然恩爱。
现在更为重要的,是解决小锦的事情。
“公主,去哪里?”杨晔等侍卫被喊来,看灵犀灵璧等侍女伺候公主穿斗篷的架势,公主似要出门。
“去天牢,”刘泠冷静说,“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如所有人料想的那样,徐时锦被沈昱带出天牢。他砍断锁住她手脚的链条,紧抓着她的手,一路往外走。越来越多的小吏被惊动,围过来。沈昱浑不在意,任何人杀过来,他也随手反击。
沈公子是风雅又风流的贵公子,他少时游玩时,京中有潮流时还戴过佩剑,过了那段时间,沈公子身上再没有戴过别的武器。他嫌重,又不方便。毕竟沈昱从没想过,他会有劫狱的一天。
现在,一批又一批的人围上来,沈昱手中没有武器,只能随手转过小吏的剑、地上的一根树枝、拐弯处的一把火等,当作武器使用。他开始只是将人弄晕过去,在人一批批地围来时,他下手不再留情。
血流成河。
“沈昱,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敢拉着犯人越狱!你不想要命了吗?”匆匆赶来的品级稍微高一点的小吏,边粗着嗓子喊,边举起手中剑,刺向被众人围住的沈昱。他妄图用言语激起沈公子心中的惭愧,让他失神片刻,给自己这方争取时间
“哼。”沈昱冷哼一声,他的声音似一汪清寒却沉寂的死水,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甩手挥去扑抱向他的人,并顺手拿过那人腰间的剑,往后一甩,正好将扑来的小吏钉在地上,正中胸口。
沈昱杀人的刹那,回头间,落入徐时锦眼中。她第一次看到正经的沈小昱,看到不那么吊儿郎当的贵公子。原来他杀人的模样,是现在这样。
他肌肉匀称线条流畅的身体,猎豹一样充满力量。他的眼睛锐利,似鹰隼,盯着人时有种阴鸷冷光,有种惑人的危险。那个轻慢倜傥的贵公子,现在满身肃杀气,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周身透着森然的攻击力。
他带着徐时锦,从那个黑沉沉的天牢,一路往外杀。
火光,血色,全在他们脚下绽放。沈昱全不以为然,他那么危险,可拉着她的手腕,却很紧,很安全。
他们走在黑暗中,可是在徐时锦眼中,沈昱是那么的英俊明亮。
他在发光啊。
徐时锦忽然觉得,黑暗一点都不可怕,被冤枉一点都不可怕。有沈昱在前面挡着,刀山火海,她都愿意跟着他,去闯一闯啊。
沈昱带她出天牢,围堵的人,已经不单单是宗人府这边了。全邺京的执法部门都得了消息,邺京灯火一排排亮起,更多的人如流水般,从四面八方,包围向沈昱。
“小锦,抱紧我。”沈昱将徐时锦背在后背,情况如此危急,他反而变得很冷静。
“嗯。”徐时锦温温点头,头靠在他后肩,搂住他脖颈。
在黑夜这口庞然大兽面前,沈昱和她,向两个天真无知的孩子一样。重重危险涌向他们,沈昱用他这个人,给她撑起一片安全的空间。徐时锦觉得,她觉得,就算他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能这样死去,比她原来设想的好了很多啊。
徐时锦并不抱希望,可是沈昱背着她逃亡,却几次化险为夷,躲过了追杀。徐时锦诧异,又失笑:沈公子平时走鸡斗狗,看上去不做任何有用的事。可他总在闲着逛来晃去,他对邺京地形的熟悉,恐怕比一般人厉害得多。
凭着高超的武功和对地形的熟悉,沈昱硬是甩了好几拨人。
他身形极快,左拐右绕,徐时锦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忽见前方一派灯火通明、笙歌燕舞,猝不及防,转身解决了追杀的一队人,将他们拖入了巷子角落,沈昱将徐时锦一拉,跃上墙头,带着她向着一扇窗……破窗而入。
沈昱抱着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徐时锦茫然站起,眨眨眼,对上周围傻眼的众人。
各色穿着单薄的美人吃惊地看着从窗外跳进来的两人,屋中气氛十分香艳,更有一美人和一位面露陶醉之意的公子滚到了一起。两人突闯进来,把那二人吓了一跳。徐时锦一眼望去,白花花的肉,不觉尴尬别过脸。
她咬着唇,有点想笑:沈小昱……逃亡逃得那么顺路,一路路到了青楼里,真不愧是沈小昱的风格。
“沈昱!你有病吗?!”那个跟美人儿滚到一起的公子慌慌张张地穿衣,明显认出了跳进来的沈昱,不禁出口骂道,却见沈昱拍拍手,走向他,一下子萎了,“你、你干什么?沈昱我告诉你,你不能乱来啊……沈昱!”
“嚷什么?”沈昱不耐烦点了他的穴,将一坨肉以扭曲的姿势定格,他笑眯眯地伸出手,在那位公子丢在地上的衣服里翻了翻,翻出一块腰牌来,笑着收入自己怀中,“好啦,曹公子,看在你欠了我那么多花酒钱的份上,这次小忙,就当你还我人情了。”
“腰牌你不能拿走!”曹公子快疯了,“你明知道我、我……”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外面突然一阵乱,有兵马涌入的节奏。他以一副恶狠狠的眼神瞪向沈昱,对方却正宽慰自他带来的那名陌生姑娘,顾不上理会他。
“让开!这里是五军都督府的人,所有人都出来!有没有遇见逃犯……”
屋中的曹大人快哭了,恨不得用眼神瞪死沈昱:逃犯!逃犯!逃犯指的就是沈昱吧?!他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吗,怎么一夜之间,就摇身变逃犯了?
沈昱才不理会曹公子,将徐时锦往怀中一抱,推开几扇窗,往下观察了下情况。选中一个方向,就带着徐时锦,脚踩在窗台上,试图往下跳。正在此时,门被敲了几下,外面是老鸨惊吓得扭曲的声音,“姑娘们,你们这里有见到可疑人吗?”
“没有哇,妈妈。”在徐时锦紧张中,站在门口的一个姑娘笑盈盈看了沈昱这边一眼,面不改色回答,“我们和明月姐姐陪曹公子喝酒呢,妈妈,哪里有可疑人啊?”
“是呀妈妈,这里只有曹公子呢。您口中的可疑人,不会是曹公子吧?但曹公子是礼部侍郎家中的少爷啊,他怎么会可疑?”其他姑娘也纷纷帮腔。
坐在床边用一团衣裳裹着身子的明月姑娘,明显是这群姑娘里最有地位的,她也是看了被点穴、脸扭曲得如同猪肝一样的曹大人,再冲窗口的沈公子调皮地眨眨眼,笑道,“妈妈,我这里没有别的人!”
“……”徐时锦叹为观止,用复杂的眼神看沈小昱。
吃花酒吃到这种地步,一句话不提,就让满屋子的姑娘帮腔,沈小昱也是一个人才了。
“怎么了?”察觉她的目光,沈昱以为有什么问题,回头看她。毕竟徐姑娘的才智,他是不如的。
徐时锦摇摇头。
两人跳下窗,继续躲避追杀。徐时锦心中担忧,她和沈昱前一刻到青楼,下一刻,五军都督府的人就包围青楼。这种速度……邺京涉及此事的官员,该都惊动了。整个邺京应该开始一步步封锁起来,要把他们二人找到。
她和沈昱能逃出去吗?
不管能不能逃出去,徐时锦都跟着沈昱的步伐,坚定地走了下去。
刀山火海,血海滔天,火光摇曳,全在他们脚下。一路又一路的尸体,一片又一片的血,飞来的刀剑,不长眼的火棍……沈昱带着她躲避。他刚见她时,何等清光熠熠。可现在的沈昱,身上有火痕、血痕,他几次受伤,血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往下淌。
他步子趔趄,他好几次顾不上身后砍来的刀。
只有他握着她的手,片刻也不松。
沈昱的动作还是很快的,带徐时锦到城门的方向,随手劫持了一辆马车。他靠在墙下,喘了口气,抱着徐时锦,游蛇般攀上墙头,守城的几个士兵看见,被沈昱拔过徐时锦发间的簪子,一个又一个弄倒。
“小锦,你先躲在这里,数十下,就往下跳。”沈昱拉她蹲在城头一脚,指给她城外墙下。
徐时锦点头。
沈昱瞬间从方才上来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他动作大开大合,看得徐时锦心惊肉跳,却强迫自己捂住耳朵,让自己心跳平静下来,往下数,“一、二、三……”
马车在车夫的技术下,悠悠地驶向紧闭的城门。被门口,自然被拦下,无人察觉中,白光一闪,沈昱以极巧妙的姿势,钻入了车厢。在车夫正准备支吾间,从车窗往外扔出腰牌,语气冷冽,“我受圣命出京办差,即刻出发,你们敢拦我?”
腰牌落入守门的小兵怀中,几人一看,果然与他们接到的通知无误。但是刚才收到命令,今夜不许开城门,现在……
“怎么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车厢中的沈昱本就焦急,听到这个声音,不觉心中一紧。守门小兵已在汇报,“长官,曹大人要出京办差,但是我们接到命令……”
沈昱侧靠车厢门,神情庄重,准备稍有意外,便先发制人。车厢门被猛地拉开,黑夜火光中,一个人影掀开帘子,站在车厢外,与贴着车壁的沈昱面对而望。沈昱认得这个人,徐家三公子,徐重宴。
身体肌肉紧绷,正要动手,听徐重宴声音极轻,“小锦不和你在一起?”
沈昱似笑非笑,“你觉得呢?”他手势已起,有扑将而下的姿势。
门外的徐重宴深深看他一眼,拉下了帘子,淡声,“里面确实是曹大人无误,开门放行。”
“……”车内沈昱惊愕,心情复杂。徐重宴……他是代表他自己,还是代表徐家?
不过沈宴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更想确保徐时锦的安全。
徐时锦蹲在城楼上,专注地数数,“七、八、九……”她眼角已经看到有士兵慢慢往这边巡逻过来,心里慌张,拼命让自己冷静。
“十!”她刷的站起,凑身到沈昱方才指给她的方向。
她低头看去,沈昱站在城墙下,仰头冲她笑。
他满身血渍和油污,衣衫破烂,发丝凌乱。远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俊美的面孔也是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和血色,瞳孔幽黑,眼神带着红光。他站在火和血中,像刚从地下爬出来,周围红莲不败,他是恶魔。
沈昱仰着头,张开手臂,“小锦,跳下来,我接着你。”
徐时锦低头看着他,他站在她面前,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是那个陪她说笑的沈小昱。
他却还是沈小昱。
冷风中,义无反顾,徐时锦露出笑,从墙上跳了下去,准确地跃入他的怀抱。
他结实的手臂紧紧搂住他,他的身上带着血腥的味道,胳膊和胸口还有方才的烫伤和尸体的油污。腥烈的味道裹着徐时锦,那是绝望的,难过的,灼热的,却让她觉得安全的味道。
沈昱抱着她,荒鸦离乱。
这个受了重伤的男人,让徐时锦紧抱着他,不敢放手。她真怕她一松手,他就会倒下去。
出了邺京,沈昱的带着她继续逃亡。但比起最开始的轻松,他现在明显状态不好。徐时锦搂着他的脖颈,滴答的液体溅在她手上,那当然不可能是沈昱的眼泪。
她心中酸楚。
好不容易,沈昱带她找到了一处野店。进了门,沈昱一下子摔倒在地,徐时锦忙扶住他,“沈小昱!你、你还好吗?”
他靠着门,半天才笑,“没事,让我歇一下。”徐时锦蹲在他旁边,紧握住他的手。
过了半晌,沈昱才有力气站起,他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在徐时锦的惊诧中,从角落里,翻出干粮、水囊等物品。沈昱解释,“这里是锦衣卫一处废了的联络消息的场所。人员撤离后,这里就没人再管。我在这里放了许多必备品,有了它们,逃出邺京后,接下来的行程会容易很多。”
徐时锦跟着他往后门去,看到一匹马,惊奇道,“沈小昱,你连马都准备了!”
“当然。”他笑得略虚弱。
“你……”徐时锦回头,欲言又止。
沈昱咽下口中的血,借咳嗽掩饰,“你说得对。我如果平时用功一点,不至于这点儿路程都受不了。如果是沈宴,他不会这点儿轻功,都精疲力竭……”
“沈小昱!”徐时锦皱眉,走向他。
他笑了下,一把拽过她,和她一同,跳上了马。徐时锦扬眉,由沈昱在身后松松搂着她的腰。
他半天没下一步的动作。
徐时锦回头,他的神色安静,安静得有些悲凉。却在她看去时,敛去了所有痕迹。
沈昱突然冲她眨了眨眼,笑,“小锦,我帮了你这么多,总可以收取点报酬吧?”
“当然,你要什么……唔!”他凑上前,英俊的面孔在她眼中放大,贴上了她的嘴角。
徐时锦僵住。
很软,很凉,有初雪的味道。
他只是贴上,没有过分的动作。凝视着她的双眼安静而透亮,平静地看着她。
等待她的抗拒,哪怕一个皱眉。
恐怕她有一点儿不适或挣扎,他都会当即后退。
徐时锦吸口气,猛地身子前倾,搂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双唇微微张开,果决的,柔软灵活的舌尖伸了过去,舔上他裂了皮的嘴唇。
沈昱的眼睛,在她的目光中,如烟火般,绚烂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