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目光落到油腻的桌椅上,见刘泠神情淡淡,倒还跟摊主相谈甚欢。他坐在她旁边,有些感叹,“没想到你比我更熟这些地方。”
“当然,”刘泠自然地取盘子招待他,“我以前过得苦,总要给自己人生找点动力。”
如重锤敲落。
沈宴心往下一沉,他去看刘泠脸色,她很平静,用不以为然的语气揭开了她过往的冰山一角,并没有情绪失控。
“以前?你是什么样?”沈宴不动声色问。
刘泠怔了一怔,发了一会儿呆,才慢吞吞道,“你能想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像杀猪一样,杀人么?我以前就是那个样子。大家都说我疯了。”
“……”
“别怕,我开玩笑的。”刘泠道,蓦然觉得有些冷。
“烤串来啦!”老板娘的声音解救了这段沉默。
刘泠自如地伸出手,手却被沈宴一把握住。她有些愣,看沈宴去接了盘子。
他把一串蘑菇喂到她嘴边,“尝尝。”
刘泠呆呆地张嘴去吃,熟悉的美味让她回神。她点头,“很好吃。”
手被沈宴放开,她揉着被他熨帖后温热的手,看沈大人以办公一样的肃穆姿势去吃烤串。她撑起下巴,眉眼微软,对他眨眨眼,“沈大人,我知道你对我好。第一口好吃的,就喂给我吃。我见别人家的情人也这么互相喂……”
刘泠想说“我喂你吧”。
沈美人把烤串放下,头也不抬,“其实你想多了。我作为锦衣卫,对来路不明的食物向来小心。喂给你,是让你帮我验下毒。”抬头,他对刘泠僵下去的脸悠声,“世事难料,万一你要毒杀我呢?”
“……世事难料,我现在就掐死你!”刘泠扑了上去,手伸到他脖颈里,被沈宴制住。
烟火燎燎中,老板夫妻看着那对笑闹的男女,互相通一个了然眼神:看来刘姑娘大了,也到嫁人的年纪了!
他们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跟女鬼似的,大晚上在街上晃。那种空洞的眼神,很是让人心疼。
这么多年,小姑娘经常来他们这里。大家不谈别的,随着小姑娘出落的越来越明艳,能看出这个小姑娘出身极好。
出身好的姑娘怎么会总来他们这种不讲究的地方?
大家装作不知。
刘泠不怎么说话,只坐在这里静静吃自己的,听别人说。他们夫妻除了知道她叫刘泠,还知道她有个未婚夫。
只是刘泠从不带她未婚夫过来。
这么多年了,这是夫妻二人第一次见到刘姑娘带人来——虽然青年目光冷锐,看起来不好相与。但说实话,刘姑娘也没多好打交道。
这对金童玉女,看起来都是疏离冷漠,凑在一起,却有股暖流在涌动,让人心生欢喜。
回去的时候,刘泠走在后面,看着沈宴的背影,道,“你知道刚才那对夫妻一直在看你么?他们肯定觉得,我运气怎么这么好,找到的夫君长这么好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忧伤道,“在你的脸跟前,我很自卑你知道么?我真想给自己换张更漂亮的脸,好跟你相配。”
“肤浅,”沈宴评价,并不能理解她,“你要长那么好干什么。”
“长得好看,我们出去做坏事时,没有人会把我们当坏人,多好。”刘泠感叹着,拉一拉沈宴的衣袖,问他,“你肯定常常能享受这种好处吧?女人见到你就走不动,男人也……”
沈宴笑而不语。
刘泠眉目飞死,哼了哼,“……真够骚的。”
但又一想这样的人都被她勾到了手,刘泠顿觉更厉害的是她。
当晚,沈宴和刘泠算是经历了一个比较愉快的晚上。等他们回到刘泠房间时,已经过了子时。刘泠也没了闹腾的精神,窝在沈宴怀中,由沈美人陪了一晚。
睡了没几个时辰,天边才有了鱼肚白,刘泠感觉到枕边人的动静。她困顿地睁开眼,见沈宴起了身,正在系腰带。
他的长发垂散,腰又直又细。
刘泠挪过去,尚没完全清醒,就从后面抱住了沈宴的腰,脸在他后腰上蹭一蹭。
“别闹,”清晨,沈宴的声音低凉,带着温意,“我还要回府换衣,一会儿去上朝。有时间了再看你。”
哎,沈大人是个大忙人。
刘泠性格偏理智,偏冷,她从不跟人多纠缠,她对所谓的撒娇也从来没兴趣。可是这一刻,她抱着沈宴,才知道撒娇的真正魅力。
要是一哭一笑一嗔,就能得到心上人的疼爱。谁不喜欢呢?
刘泠压下去了那种冲动,有些愣神,觉得自己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呢?
刘泠彻底清醒了。
她坐起来,“我送你出府。”这是她唯一想到能做的。
沈宴没有拒绝,想到可能又要几天见不到刘泠,他也有些不舍。
昨晚的侯府守卫森严,清晨倒没有看到什么人。刘泠送沈宴一路往后门去,一开始还怕被人发现,后来根本不见人影,她胆子也大了。
她本身无所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沈宴不一样,她想他省心一些。
两人说着些闲话,不冷不热。彼此没有提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刘泠却已经开始想:她要搬出去,要到自己的府邸去住。
这样即使她的婚还没退完,沈宴来找她,也不用怕被人看到。
到了后门,刘泠跟沈宴告别。沈宴说,“等我过两天,再来见你爷爷。”
“不用,你提亲的话,对我一个人就行了。我们家的人都管不了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刘泠一点就通。
沈宴深深看她,没说话,再不耽误,向上跃起几丈,站在了墙头,又几下,人就看不见了。
刘泠望着沈宴消失的地方看半天,有些怅然。他在她身边时,她想着他。他走了,她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想他。
她大概真的是疯了吧。
刘泠转身,忽看到假山后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她目光一抬,笔直地看去。对方被她一惊,“哎哟”叫着掉下了水,又落汤鸡似的,带着一身水从湖里爬出来。
是一个扫地的小厮。
刘泠眯了眼:他看到了多少?有没有看到她和沈宴?为了沈大人的名誉想,她是不是该想办法解决这个人?
小厮请了安,颤巍巍道,“小的听见这边有说话声,好奇过来看,没想到惊扰了郡主,小的该死!”
“……你就看到了我一个人?没看到别人?”
“没有啊。”小厮表情惊恐。
刘泠又试探了两句,就满意地放他离开。只是她觉得哪里怪怪的:她什么也没做啊,为什么这个小厮一副害怕得不得了的架势?
当天,等刘泠闲下来,接受舅舅舅母的殷切慰问时,她才知道流言传成了什么:她被说发了疯,大早上不睡觉,在院子里自言自语。为了证实她脑子不正常这个说法,还有更多的证据被提供:她给自己屋子钉了厚重的木板,又莫名其妙把木板推开,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盖因为几年前她有过不正常的时候,大家对她心理扭曲、进而发疯的传言接受得很是无压力。虽然流言被第一时间制止,但是长辈们居然当了真。
老侯爷又把太医请来了府上给她看病,还把怒火发泄到了陆铭山身上,“肯定是他们陆家不肯退亲,才刺激了阿泠!我绝不放过他们陆家!”
刘泠无言:沈大人,我为你牺牲这么大,你知道么?
但这也是有好处的,一方面大家比以前更小心地供着她,一方面和陆家的退亲事宜,在老侯爷进一步的施压下,解决得无比顺利。
刘泠再一次见到陆铭山的时候,就是拿回当初信物、两人再无纠葛的时候。本来刘泠不用见他,只是这是陆铭山的要求。老侯爷再三确认刘泠没问题,才勉强给了两人见面机会。
一晃这么久,换在一年前,陆铭山都不会想到他真的会走到跟刘泠一刀两断的时候。他再是见到她,他被世事闹得疲累憔悴,刘泠却依然容颜艳丽,没有一丝萎靡之意。
交换玉佩,陆铭山笑,“那时我还说,下次见到这一半的时候,定是我们成亲的时候……”他停顿了许久,猛抓住刘泠手腕抬起脸,他的眼睛微红,“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阿泠,我心里是有你的。我一直想娶你……”
他上前,还想再进一步,被郡主的人逼退。而刘泠就静静看着。
“但你也想娶岳翎,你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刘泠心里有些不自在,对他的激荡情绪笑得讽刺。
“不,你们不一样……”
“别让自己这么难看,陆公子。”刘泠抬起头,她一贯冷漠的眉眼收住,表情竟有几分柔意,“我心里也有你的啊,陆公子。”
“阿泠!”陆铭山语气隐有惊喜。
“陆公子,你以后不要脾气太好,没事就发发脾气,跟大家吵吵架。不用时刻把自己绷那么紧,喝喝酒,熬熬夜,会舒服很多。一有人惹你生气,你就上手揍,千万不要委屈。多对岳姑娘好些,但也不要忘了别的那些对你有好感的姑娘们,大家一起玩才开心……你永远活在我心中。”
“你!你……”陆铭山脸色铁青,他从没直面过刘泠这么难听的话。
她竟诅咒他去死!她竟如此恶毒!
刘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陆铭山发现他好像从未真正了解。
别院中,小厮把自己偷听来的话一字一句学给了岳姑娘听,得到了一锭银子的赏钱。
等人下去后,岳翎露出冷笑:长乐郡主……没想到都退亲了,铭哥还对她念念不忘。
那她在他心中,又算什么呢?
岳翎咬牙,又去写信。
这一天傍晚,在徐家休养的徐时锦,不光收到了情郎的礼物,还收到了岳翎送来的情报。
她却看也不看,就吩咐暖香去把情报烧掉。
暖香惊讶,“岳姑娘不是姑娘你埋在陆家的钉子么?”
徐时锦微笑,“我的想法,当然不能给你们猜到了。陆铭山跟我斗,我就要看他如何自取其辱。”
她伸手拨了拨一匣子香料,美目垂下,“好无趣,不如找找阿泠玩吧。她可真无情,我不寻她,她就只想着沈大人,当我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