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只为她而流。
“对不起。都怪我没有早点找到你。都怨我当时得意忘了形。”
童年时,知道自己要成为男子汉,他认为流泪是丢脸的事,可是他为自己没有自始至终陪伴着满月一起痛哭,而感到羞耻,他这八年过得风调雨顺,顺风顺水,他感到一种奢侈的羞愧,为了还能当她的面为她流泪,而万分庆幸。
再一次,执手相看泪眼,凝噎。
朱世永站起身,将满月抱在怀里,让她的眼泪再次沾湿他的白衬衫,就像从法坛救下她的那一夜,那一夜他是她的英雄,而今天他每一次自责而不是抱怨老天,他觉得他对她的人生负有责任,他本来可以给她美好的未来,可是他失误了,因为他的失误,才会让满月流落在外,是他的失误,他不够完美,才让他们本该幸福地度过一生的理想化为了泡影,他的泪滴在她的黑发上,心痛与懊悔。
“我会好好补偿你,是我不够好,不配拥有即将到手的幸福,才会让你流落在外。对不起。”
许久才能平静,她坐回住置,她的出走还只是开端。
她能说出的痛苦都不算苦,说些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恐惧与绝望才是更大的痛。余下的八年生活,她说得轻描淡写。
除徐太太从滁县火车站踏上北上的列车,一路颠簸到达北平,她没有说那年寒冷的冬天和可怕的冻疮,也没有说刚进报社,生活有了一点起色,却得了火蛇丹,差点儿送命,她只是说很幸运,她感恩地说“我很幸运”,后来有个朋友帮助她进了女师大读书,芮雪是她女师大时的同学,一起住在听风居,最后她顺利毕业进入培华女校做老师,至于她为什么回到南京,她只字未提。
提到帮助她的朋友时,小河的心里咯噔一下,眼泪收住了,不敢去想吴立霁的名字,她暂时无法提及他的事情,这些留到以后再考虑吧,就像对金夕的恨,都留到以后,能承受这些的时候再作打算。
朱世永听完小河别样的经历,真是恍如隔世,感激地说:“你在我看不到的相邻时空里,平安地生活,而我却从来不知道,我要感谢所有帮助你的人,付任何酬劳都行,她们将你又平安地送到我的面前。”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拿到唇边,动情地亲吻着,说:“是我不够完美,上天才惩罚我。幸好你平安回来,没有你的出席,我的人生从来不曾幸福。你的那些不幸是对我的处罚,请你将痛苦都忘掉,现在一切都由我来承担,好吗?”
他们重逢后的第一次拥抱,紧紧地拥抱,就如将两个揣揉好的面团使劲捏在一起,想要变成一块更大的面团,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将八年的疏离一下子抹杀,他们要将伤口缝合,他们敞开心扉,叫生不逢时的苦难像脓血一般流淌出来,然后再相视而笑。
“我到处找你,找得都快要发疯了,等得都快要绝望了,以为誓必要飞砂走石天崩地裂之日,才可与你相遇。”
小河呆呆地望着他:“难道没有飞沙走石?不是已经桑田变沧海,换了天地么?”
小河将脸舒服地放在他的肩上,忘记悲戚。用牙齿细细地研磨他衬衫的衣领,轻轻地咬着,像小兽,重新刻进他生命里的牙印,她曾经以类似的小动作咬掉他的一只钮扣,也融化了他的心房,再也没人能打动他。
真的是满月回来了,他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早已转悲为喜,傻笑着对她说:“当时我有多紧张,担心那个小女孩是你的,却发现她不是,你知道我有多侥幸嘛,上天又把你给送回来了。”
不是她的女儿,让他觉得侥幸,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当时还陷在另一种幸福之中,希望有一个那样的女儿,可是——吴立霁,现在不能提吴立霁,留待以后再想。
如果她是单纯金满月,就没有吴立霁,她只有世永哥,她不是复杂的何凝脂的处境。金满月是孤僻于这八年以外,金满月从未感觉到何凝脂的痛苦,她一直活在最美好的时光里,被冰冻住了,似乎从没有走远,沧海桑田算什么,飞沙走石也有朱世永为她去挡。
她的心跳,一下子将她带回到八年前,她是八年前鲜活生动的金满月,他是八年前的朱组长,他们面红耳赤地爱着彼此,羞于表达。
金满月与朱世永是多么相爱的一对儿,空屋里的凝视,订亲时的娇羞,下聘时的隆重,迎亲前的掰着手指偷偷数日子的企盼,像光影一般从眼前闪回,结痂的伤口,抠开上面的盖子也许下面是粉红的皮肤,新生长的皮肉释放出痒痒的痛快,痛并快乐,重拾旧爱。
韶华盛极的年代里,相遇相爱,许下一生的诺言,他们的故事从未结束,而是幸福的继续。
芮雪什么也没说,她咬牙忍着没有提“吴立霁”三个字,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是叫金满月,而不是何凝脂,她不忍亲手打碎她的美梦。这该是吴立霁面对的难题,而非芮雪可以插手,他现在不在,被朱世永趁虚而入,轻易收拾复地,到时谁胜谁负还真难分辨。
芮雪冷眼旁观恋爱中的小河,不,是金满月,虽然她不知道这其中有何不同,却分明截然不同。同一张脸,不同的表情,原来一个人可以天差地别,面目全非。
一张夸大其辞的恋爱女人的脸庞,四季如春,春如四季,蜜里还调油。美得惊天地,泣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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