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走回桌边,坐下来,一只手隔着外层衣服,捏着里面贴身藏着的银锁,他曾细心摩裟的银制表面就像抚摸过她的身体,通过就种方式相互抚慰。她朱神地望着朱世永的眼睛,悠悠地说:“外婆说这是周岁时银匠为我打制,可以保佑我平安,还为我隆重是办了抓周仪式,男孩子才会有那般殊荣,我当时抓起一支毛笔不肯放下,外公格外高兴,说我会是女秀才。没想到外婆的话是真的,银锁是我的长命锁,被拿走了,我就差点儿没命。现在它又回到我的身边,我才又被金满月附体了。你听见我朋友芮雪叫我小河,全名何凝脂,这八年我是以这个名字活下来的,我被割分了。”
“你没有割分,你现在回来了,完整的金满月。”他握着她的一只手,深情地回望。
小河尽力以事不关己,讲别人的故事一样的口气,却声音颤抖不能自己。
朱世永拉着她坐回桌边,她手里拿起咖啡杯,以掩饰紧张,杯子随她音调而哆嗦,黑色的咖啡汁泼撒了出来,污染了雪白的桌布,晕出一片麦杆黄,像翻旧的历史书页。他极尽耐心,对她温柔至极,等待谜团一个一个打开。
“对你来说,这八年也许不过是瞬间,对我却是漫长地过了一生。我走了很远的路,在北平城里过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并且忘记了自己是谁,我在两千里以外的皇城,过一个叫‘何凝脂’的人生。我的人生被人偷走了,所以我也偷了别人的人生。”
何凝脂的现状非一句两句话能够解释清楚,她不能一一交代,经不起审查。所以她先说金满月为什么会忘了他,为什么会认不出来——“因为离家出去的头几天,我露宿村口,荒村野外,露天的星星纷纷殒落,化为露水,我在寒夜里生了病,我想活下去,于是拼命地忘记了自己,忘了金满月这个名字,也忘了金满月的世永哥。”
“忘记了你自己是谁?”朱世永不可思议,却心痛的快要窒息,一把握住她,生怕这个刚刚失而复得,附体在崭新漂亮的躯壳中的金满月,会像空气一样突然消失,无影无踪。
小河脑中不断闪回,离开出走的最初几日,那是她失忆的始端,被她生生截断。她越走越累,越走越冷,寒冷在无月的夜里来侵,星星贼头贼脑,让人防不胜防。精神上的痛苦让她麻木,漆黑的夜晚就是她前方的路,她走进只有冬天的人生里,进入一种非生非死的痴迷。
终于她被击垮,那晚她不敢靠近有狗吠的村庄,只能在一个远离村子的打谷场上过夜,躺在一个麦草堆边迷蒙地睡着,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连鬼祟的星星都抛她而去,只有埋不满的虚空。
高烧让她虚弱无法继续逃亡,她当时躺在草堆里无法起身,又独自躺了一天,没有人发现她。因为口渴难忍,生存的本能再次拉她上路,她缓慢地动身,藤条的小箱子如有千斤,她像是浩瀚的大学上偏离航道的小船,她尝了一口河水,又吐出一堆酸水。在一个不知道名字的集镇上她找到一间住宿的客房,她身边有一只藤条箱子,打开来里面一个小荷包里装着零散的钱,她躺在那家旅店三天,一直高烧不退,好心的店主给她请来大夫,还照顾她汤药,可怜她孤身一人,烧得迷迷糊糊,没有人来寻找她。
“她怎么可以这般狼狈?”
或许是佛祖开恩,高烧烧坏了她的脑子,或许是没人来找她叫她彻底绝望,更可能是想活下去的强烈贪念,促使她自我保护,于是她放弃了自己,把自己弄丢了,不知道名姓,不知道来处,抛掉痛苦的包袱,能轻松上路。
这场大病让她清除了记忆,浪迹天涯成了她唯一的前途,只能越走越远,远离成了她唯一的欲望,活下去就是她的动力。
看着她活灵活现的泪光,朱世永一同沉浸在她的痛苦中,他们曾经各自痛苦着,此刻又在交换彼此的苦痛。
“发现金夕代你嫁出去后,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或者在家里等着我,我会去找你,你不相信我吗?”朱世永向她呼喊。
小河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我记不清当时的情况,只觉得处境不妙。也许我当时年幼太小,无法面对沉重的打击,只想逃跑。对了,被金夕夺走了人生,还害怕被换给姐姐的未婚夫,她敢上花轿一定是想好后手,母亲也是同意,我记得乡下有一种风俗叫做‘换亲’。我现在依然能感受被所有人抛弃的痛苦,堵在我胸口,让我无法呼吸,我不想再提起。如果当时我靠住一棵大树,停下来哭,也许再也没力气逃跑,等你找到我时,我一定已经哭死在那棵树下。所以我不能花精力去哭泣,我好像根本就没哭过。”女人的泪眼只是武器,她一个人要对谁使呢?她只能一直在逃跑。”
小河从痛苦的回忆里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脱口而出:“世永哥,当时我只要想到你的名字从此与我再无关系,就已经痛不欲生,我只能做到去忘记自己是谁,忘记金满月,才能活下去。”
她迟了八年的眼泪终于当他的面前决堤而出,八年前就该流下的眼泪,一直流淌,落进了面前的咖啡杯,飞溅起黑色的水花,当水花落下就像掉进了黑夜。
朱世永伸手擦着她的泪,怎么擦也擦不干,似天漏了一个大窟窿,像孩子一样倔强的小满,“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触摸不到的时空里,悲伤,而绝望,仓皇逃亡,而我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就像针芒在扎他的心,像钝刀在割他的肉,她那痛苦的表情,将他的视线扭曲,眼泪夺眶而出,一个汉子的眼泪,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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