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同样在窗下看她,她神情忧郁得像是一个经历沧桑的老人,和她的实际外貌极不相符。这一次见她,显得开朗许多,大概经历生死,对现状也颇为满意,更内敛,不轻易流露孩子气。
自从小河大病痊愈后,又过去一个月,吴立霁来送法文翻译稿,照例在编辑部里停留片刻,与大家闲聊。
石主编当吴立霁的面夸奖小河:“小河进步很快,看文章的眼光也很刁钻,她先筛选一启遍,将好一些的推荐给我,省了我好多眼力,都赶上老编辑了。字写得漂亮,文化底子确实不错,刚开始来时差点儿看走眼。”
当时要不是看在小河长相不错,大概也不会留下吧,不过是推到印刷厂那里当个女工而已。吴立霁心里想,老石恐怕不知道楼上怎么议论他的,不过小河是充满感激地聆听大人的教诲。
小河总是笑而不语,她做事勤快,可靠的言行,现在能力又得到认可,性格受到大家喜爱,而且工钱涨到五块。
这也可能是因为上次她生病,石主编可怜她独自生活不容易,特别关照她的才这么快升上去。二马已经三十出头,有家要养,现在也不过是十五块大洋一月,才比她多两倍,小河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
二马说:“这都是获得老石的真传,私下里没少点拨吧?眼光毒道,也与石主编如出一辙,连我都没偷师到真传呢。有个好徒弟,学得又快,连专业技术词语也是过目不忘,记得倒比我这个老行家还多,相比之下我算老朽木了。”他不过三十五岁就敢称老,冯副主编半玩笑半自谦。“《女界》的杨主编上次拿出三篇文章,反反复复,无法抉择哪一篇放入头版,随口说小河是新人,眼光也是新的,让她看一看帮着选一篇,隔天杨主编高兴地说,果然这一篇较另两篇细微的立意高一些,放在头版更合适,真是文字看多了头脑糊涂,百毒不浸,不如小姑娘心思灵巧,头脑清晰,赞不绝口地说新人可畏!”
石生花听见别人夸说是他徒弟,不免有人借小河来捧他之意,也感慨起来:“确实是年纪小人单纯,有洞察力,有了年纪与经历反而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没有决断,少了灵性。但是你们也不能过分夸她,她不免得了意就难进步了,这点儿道行还浅得很。”
二马趁热乎劲儿说:“我们这一行当跟手艺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学机械设计铁路的说白了也是一门技艺,认真学了,按部就班,总能学成,并不是大不了的秘密。明儿石主编也替我招来一个徒弟,不用小河这么机敏,只要好学,我当作收山弟子,一点一点地死教,总能教出来。我先申明,我要收男弟子。”
一直没开口的吴立霁突然说:“女孩子出来做事养活自己实在不易,你还歧视她。如果小河进女师大读书,能拿一张师范的毕业证,以后可以做国文老师,选择余地就大了。而且做老师是适合女孩的工作,不必混在男人堆里。女师大的公费生几乎不用学费,还有一些生活补助费用。”
大家都见识过小河的古文功底,没想到吴立霁会突然岔到这里,一时不能附和,气氛静默下来。
小河的眼神未动,心思动了,手里的活稍停了一下,她为了防止别人发现,紧急垂下头,用长睫毛盖住,却没逃过吴立霁的觉察。
二马说:“老石可舍不得,这半年来真离不开小河这个小助手,少了她我们编辑室又该七零八乱,再说培养小河做编辑也不错,传统的拜师学艺值得推崇,比学校教育的强处正是因为徒弟们知恩图报,又能传承技艺,并且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再说从我们这行里做得好的人,哪个是真拿了什么大学文凭呢?都是落弟秀才,不得意之人才来做我们这个的行当。”
这话揭到了石生花的短处,石主编就没正经在书院里读过几天书,凭着天生聪慧认了字读些书,穷家的孩子全靠自己爱读书学字,贫苦时代人写过书信,做过政府的办事员,巡警,挑货的,后来混了个小学教员,时常写写文章,如今才混上了铁道报的首席主编,在这行已经是小有名气。但是他不过是水泊梁山的好汉,提不得出身,这是他的自卑。
冯副主编也意识到说话有些过,生怕引起石主编的不快,转而对吴立霁说:“那些大学里,教授或是副教授的,靠着花些钱出去留洋镀个金,拿了一张洋文凭,也不管学术如何就能担当教授,便在大学里作威作福起来,说到底还不如手艺人实在。听说吴先生也要去法国留学。”
吴立霁说:“暂时还去不成,正待国民政府的资助。”
其实他已经在修机械系的硕士课程,有许延楝教授做他的导师,即便在国内他也可以拿到硕士学位,就算他迟一些去法国,到时直接修完博士研究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