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在当地并无户籍,离得他住所最近的民户也在二十里之外,这也是当时派出去那么多人,未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梅大人的原因,那里根本是个人迹罕至的山腰脚。
“后来经多方询访才大略得知,此人应是先帝年间的猎户,原本兄弟三个,,他两位兄长都征兵去了边关,他因天残而免役,却还要支撑一户的粮赋,后实在负重不堪,便入山隐居。”
林故归说到这里颇为慨叹,“多年与人世隔绝,此人的神智似乎不大清醒。卑职手下发现了一事,便是他会在附近出现脚印时,用雪覆盖痕迹,仿佛用这种方法便能令人找不到他。是以卑职最先派出的几批人手,都不曾发现那处白茅屋,这却要向殿下请罪。”
宣明珠听后沉默许久,“我记得,不论先帝年间还是本朝的税律,一户中有人征徭役,便不必再出井田税……”
说到这里她自己便想明白了,跌掌道:“是了,必是地方贪吏欺上压下,先帝御极两年而崩,许多下达不及的策法都成了一笔旧糊涂帐。”
梅鹤庭也与她说过,身在扬、湖、益这等富庶之州,不知还有西蜀这等贫弱之地。
他去赈灾,只是按量发放粮米寒衣,因事发匆促还有所短缺,那些村镇灾民却无比感恩戴德,可见以往的赈灾款,被上下层层盘剥了多少。
所以他才致力于推动新策。
富江南不是目的,充实国库以致于轻徭薄役,方可缓解百姓的负担。
两仪殿中,梅长生正与下朝后换了常服的皇帝奏本:“江南六州改稻为桑的政策已落实下去,然臣以为,而今的租庸调税,三年内不可改,改动则有公田变私田之忧,地方监督不到,则难免豪绅欺压百姓之事,重蹈三年前新政失利的覆辙。”
身姿笔挺的大晋新相,身着紫绫大料一品具服,十三銙金玉带之上紫金鱼袋与躞蹀七事齐备,玉冠玄靴,风仪卓荦。
他的语调清徐而有条不紊,将在西蜀所见的民风禀报上听,提出了裁冗、以及中枢直接下派监管史两策。
皇帝听后胸中有了大致章程,颔首沉吟:“既如此,待卿家正式入阁后,拟个具体章程出来两省合议。”
言讫,皇帝以审视的目光看向这位大晋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脸色比元旦那日润泽了些,却犹似渡有一层清霜之色,只是并不显得病态萎靡,反而衬得他神俊骨清。
皇帝不由便晃了下神,这样的人物若没有被皇姑姑握在手里,不知要颠倒多少上京闺阁淑女的春心。
至于梅长生与皇姑姑的事,皇帝可是不好意思过问的,托他的福,皇帝数日都未能去翠微宫给姑母好好拜个年,就怕撞上什么场面尴尬。
梅长生还维持着揖手之姿,楚楚的衣冠仪度,仿佛天生不知狎亵为何物。皇帝这么看着,好似与从前并无不同啊,忽而心想,皇姑姑不会再受一回委屈吧?不过话说回来,姑母由来有主张,说不准这位不苟言笑的梅大人私底下……宣长赐发觉自己的思绪跑偏了,忙的轻咳一声:
“此事不甚急,还是那句话,中书令的位置给你留着,切以保养身体为先。三月春闱,朕有意令卿为主考,卿家才学冠绝当朝,此任非卿莫属。”
“臣遵旨。”梅长生拱手领命,似对陛下的心思无所觉察。皇帝又为扬州事嘉奖他几语,赐他一副三公规制的海纹双玉珏,令他退了。
梅长生出两仪殿,过朱明门与右延明门,到中书省露了一面。
不算正式的会晤,然而长官身份所在,在值之人见到他连忙起身揖礼,口称:“下官见过阁老。”
梅长生撩紫罗袍迈入槛内,清和的目光环视一周,颔首:“诸僚友不必多礼。”
他望向中书侍郎狄元英,修长而冷白的手指轻捻了捻,露出此日入宫后的第一个浅笑,“狄师兄,别来无恙。”
狄元英心头微凛,面上客气地拱手笑道:“恭喜梅大人荣升。大人为上峰,这声师兄,下官可不敢担当啊。”
他不过在帝师座下做过半年的记名弟子,当初也是为了搏个好名,方与梅长生攀上师兄弟的交情。
狄元英犹记得,此子当初是如何远在汝州,便设计摘了门下省江琮江阁老的乌纱帽。
年纪轻轻,雷霆手段,又得陛下倚重,前途自不可限量。偏生自己有桩把柄在人家手里,那便是当初听闻大长公主与他休离后,他立刻上疏荐梅长生入内阁。
这是狄元英的私心,一来当时与长公主针锋相对久了,一惯不喜她豪纵,想借此斩断她与探花才子的关系,二来拉拢他这个梅师弟,即使不能入内阁,让他也记自己一份人情。
可惜狄元英估错了形势,梅长生与大长公主当初远不是相看两厌的内情,以至于他元旦宴上听闻陛下要擢梅长生为宰辅,第一个念头便是防着他秋后算账。
狄夫人得知他的担忧,还在家中笑他多虑:“那梅郎君我亦见过的,风清霁月一位才学公子,怎么会小肚鸡肠呢。只可惜,我瞧着刑家芸娘子与他倒般配,不料竟不成。”
真是妇道人家!这会子还想着刑芸呢,狄元英悔不当初,他便是听了那丫头片子的一面之辞,差点害死自己。
过往亦定,日后他在梅长生手底做事,唯有提起一万个小心,哪里还敢以师兄弟相称。
梅长生见他眼色变幻不定,倒好笑起来,未再说什么,告辞踅身出来。
折去一趟南囿,而后出了宫。
宫门外,姜瑾正轻跺着脚等候公子,忽见公子拎着条儿花枝走出凤阙,捻指把玩,意态闲懒,仿佛入宫不是去晤对而是去赏花的。
他愣了一愣,上前将风裘披在公子身上,“公子,一切可顺利?”
“没什么不顺。”梅长生问道,“公主回府了?”
“是,今早出宫回府的,中途路过宜春乐坊,凤驾停憩,眼下八成是在坊中。”姜瑾早将宣明珠的行程打听得明明白白,就等着公子问呢,忙不迭有一说一地回言。
梅长生听后果然微微抿起薄唇,“那么这便过去吧。”
姜瑾心松一口气,如今见公子一笑真是太难了,搓了搓双手,快步去将宫墙下的马车驾来。
宜春乐坊中,杨珂芝负手啧啧称奇地打量着宣明珠,“不得了,可不是年关底下那一脸丧气相了,咱们的公主殿下这是打哪儿滋润回来的呀?”
她知道梅鹤庭回来了,也听闻皇帝赏功臣在宫里含麒阁住了三日,这两人之间的猫腻,杨大娘子就算没亲眼见着,从老朋友这张红光焕发的脸上瞧也瞧出来了。
身披狐腋围肩的宣明珠饮一口错认水,冲她莞尔一乐。
都是自家姐妹,她之前的压抑是真压抑,而今缓过那口气,松快也是真松快,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德性!杨珂芝望着她脸上那片惬意满足的神色,摇摇头:“我可真有点害怕了。”
宣明珠知她嘴里没好话,妩媚地翻翻眼皮,还是纡了个尊问:“怕什么呀?”
“怕你再和我绝交一次。”杨珂芝有几分心有余悸地问,“妹妹,你不会又陷进去了吧。且说我不是劝分不劝合的人,只是有些不明,你与他过去那七年,不是短短几个月——真的不计较了?不似你性情啊。”
听她这一说,宣明珠默了片刻。
这个问题其实她自己也想过。在扬州时,梅鹤庭曾请求她,想要两个人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她曾被这个说法打动过,那些个黏乎在一起日子,也确实有种没头没脑的快活。
可后头的事又证明,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之间横亘的事太多太重了,若说他能砸碎一只瓷,又能将天下瓷全都抹去吗?
既不能,左右捂在皮肉底下的烂疮都挖出来了,陈腐剜去,伤疤已留,她不是经不起疼的人,莫如带着那些过往,纠偏引正地走下去。
她想再试一试。
这不全是哄他的话。
“小芝姐姐,你说得是。”她双手呵着冰水璧的杯盏,“我的心不是池塘里的水,不是下场雨,便能重新注满的,”
门扇之外,梅长生听见此语,淡然垂睫,眸色犹然是那片没有波澜的黑,没有伤色,甚至无声笑了一下。
他将手中那枝墨梅轻柔地插于窗棂,转身下楼。
“不过啊,”轩舍中,宣明珠歪头笑了一下,挤出一枚俏丽的单酒窝,“闲着也是闲着,何妨试着种一池荷,也许正因有淤泥,才会莲香四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