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她气头上想不出什么赌气的话,又怕说重了咒到他,梅长生适时诚恳地为她出主意:“你便拿小阁老开刀问斩。”
宣明珠一拳打在棉花上,气息咻咻,发狠瞪他。
偏是那样一张温润孱白的脸,瞪了一阵,她又兀自扭头,向外吩咐:“将翠微宫、不,挑二百人将皇宫三十六殿的雪都清扫干净,过路上不许见白。”
“太费事了,”梅长生道,“不必如此。”
宣明珠掉脸子冷笑:“对本宫而言,何为费事,便是扫尽洛阳雪又有何难?梅长生,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也知道发誓什么的对你不顶用,你只需记着一条,你身上有多疼,我心里就有多疼,你若不在意,往后只管去自伤自作践,我宣明珠绝不拦你。”
梅长生清潋的眸光锁着她的神情,他喜欢她在身下婉转求饶,也喜欢她这份不让须眉的霸气。
他轻轻圈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颈窝,“我疼你,再不敢了。”
她便是他的紧箍咒,往后余生,依她为法。
“还有一句话,求殿下容情行不行?”闷闷的声音落在她锁骨旁,窸窣得痒。
宣明珠心想,如果他要为禁欲一年的事讨价还价,她非狠狠碾他一脚不可,便听他凑在耳边说:“求殿下留一抔雪,我给宝鸦堆个雪人。”
宝鸦和两个哥哥到翠微宫时,梅长生方服下周太医开出的一碗调养药汤。
他披裘站在殿门处,看宫人们热火朝天地撒盐清雪。小姑娘裹着厚厚的红梅羽缎斗篷迎面跑来,几个快步上台阶,扑到他怀里大哭。
“爹爹,黑隼死了!鱼也死了两条!就、就剩九尾了,宝鸦害怕,爹爹你怎么才回来呀!”
小姑娘一边抽噎一边说,宣明珠心中纵有再多的气,看见这一幕也红了眼圈。
心中只剩庆幸。
庆幸他回来了。
消息是一大早便送到公主府的,宣明珠知道他们有多急,一刻未耽搁便将孩子们接了来。
梅长生抱住他的小团子,轻声哄道:“对不住,阿耶回晚了,让宝鸦担惊受怕了。宝宝不哭了,当心皲脸。”
他抱着宝鸦起身,看着眼睛通红的梅豫和梅珩,亦是道了句对不住。
“为父保证,往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前日公主府里的除夕夜过得惨淡,三个孩子哪怕心里再笃定父亲无恙,终不免惶惶,若不是梅长生回了,他们过完年便要去蜀寻父。一家子进了殿,密密围在熏笼旁,劫波余后,自有无穷的话说。
宝鸦粘在父亲的怀里不下来,看见父亲了,心踏实下来,也活泛起来,望着阿娘的眼睛道:“阿娘的眼睛都哭肿了哩,”又表功一般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也是。”
宣明珠轻咳一声,视线微微闪烁,“你爹抱累了,宝鸦过来。”
梅长生没有放,搂着小姑娘,往明珠那粉肿的眼皮上瞄一眼,微笑道:“童言无忌。”
过了晌午,宣明珠撑不住困,去歇午觉,宝鸦便蹭掉小皮靴上榻挤在爹娘中间。
一家三口久违如此一榻同眠,梅长生搂着娘俩个,轻抚小的头发,再抚抚大的头发,“睡吧。”
“爹爹,阿娘唤我遂遂啦。”宝鸦把脚丫踩在阿耶身上,很快活地与他咬耳朵。
宣明珠离得那么近,分明听见了,闭着眼睫梢微颤,拍了下被子底下的小屁股,只当自己睡着了。
梅长生望着她佯睡的容颜,目光清淡。
咦,爹爹为什么没有很高兴的表情呢?宝鸦不解地眨着大眼睛观察爹爹,后者拍拍她小脑袋瓜,用口型道:“乖乖睡。”
昨夜折腾得太厉害,开始是装睡,后来宣明珠不觉便真睡着了。
这一觉心里不再有挂碍,在意的人触手皆在身边,便睡得悠长。待醒时,已是申牌时分了,宝鸦还抱着她呼呼睡着。
梅长生不在身边。
宣明珠轻手轻脚地为宝鸦掖好被子,下榻,问澄儿他人呢。澄儿轻声回道:“大人和二公子在左书房里,大人说是要问一问公子的书。”
宣明珠听后失笑,这个人,一刻也不得闲。提起看书,又想起他的那双眼,读书人的眼睛是最宝贵的,真出点什么闪失,他嘴上不吭不响,依他求全的性子又怎么受得了。
她压声对澄儿道:“我记得有个治雪盲的偏方,用豆乳还是什么来着,你去查准了来回我。”
澄儿应是。说起来,她如今面对梅大人有些怪臊的,之前还那样敌视人家来着,后来又求他救公主,再之后又听说了梅大人取心头血的事儿,林林总总,心里又惭又愧,欲要说什么,动了动唇,不知从何说起,还是退了出去。
这厢书房中,梅珩听完父亲细细一番讲解后,阖上《五朝会要》道:“孩儿无不解之处了,父亲辛苦。”
说罢,他见父亲还一味盯着他瞧,忽有些心虚,不自觉移开了视线。
梅长生手指间把玩着一支绿沉檀小羊毫,似笑非笑:“听闻珩儿日前病了一场,如今可好了?”
“回父亲,”梅珩马上立起身,不敢抬头:“都大愈了,劳父亲记挂。”
梅长生微微沉眉,将笔撂在案上,“你知错吗?”
梅珩静了静,情知瞒不过去,轻轻喟一声,撩袍而跪:“孩儿知错。”
“错哪儿了?”
“孩儿不该装病欺瞒母亲。还有……”梅珩低头,“我不该用损伤自身的方法达到目的。”
那一日法染来府,他为了不让母亲去见他,刮下一点书房屏风上用作装饰的金乳石服下,以致呕泄,留母亲在身边陪他。
“原来你很知道!”梅长生低头看着少年干净没有锋棱的脸庞,语气隐隐发厉,“上回在船上我怎么说的?你身上有何不适说出来别忍着,二公子好高招啊,这回直接自己给自己找毛病受。”
“我与你母亲之事——”
他顿了一下,终究是不忍心,拉少年起身给他轻掸衣袍,换了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倘若我求不得你母亲回头,是我自己没本事,再如何艰难,我从未打过子女牌来算计她。靠儿子自残来助我,梅长生还有脸在世间吗?”
梅长生目色深沉地望着他:“珩儿,你别学我。”
梅珩先前都默默地听着,直到这一句,惊讶地抬起头。
他听见他一直视若榜样的父亲一字字对他道:“世上有一个梅长生就够了。你学你母亲也好,学你大哥也好,学你小妹妹也好,怎么高兴就怎么活,不苛求自己,便是父母对你全部的寄望。听得懂吗?”
梅珩注视着父亲,他发觉父亲这次回来,眼里总似有一篷化不尽的雪,即便看着母亲笑时,那片浅浅的清寒亦无法暖融。
他年纪小,许多事想不通,不过:“孩儿记得父亲的话了,孩儿会好生琢磨。且先向父亲保证,不会再伤害自己,欺骗母亲。”
“是啊,能别骗就别骗,你母亲发起火,”梅长生缓和了神态,小指挠挠眉梢,“还挺难招架的。”
而后他又问了梅珩一个问题,“你怎知我要防着法染。”
“去年重阳离京那天,”梅珩不敢隐瞒,觑着他小声道:“法染国师出城来送行,孩子瞧见了父亲看他的眼神……不善。”
梅长生嗤声笑了,言淮说得不错,这是个亲儿子。
他起身揽着少年的肩头,与他看向窗外的落日:“放心,他欠咱们家的,我会一笔一笔的讨回。”
再令他百倍奉还。
我受过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法染,如今轮到你了。
“尊师。”
护国寺,侍者转进竹林精舍,向做完晚课的国师附耳道:“昨夜梅鹤庭歇在了历代帝王赏功臣的含麒阁,大长公主亦宿在翠微宫未曾出宫。”
蓝瞳高僧静了许久,他出身宫闱,最知这两地,相隔几许近。半晌,法染慢慢念出两字:“阁,老。”
僧人忽又笑了,海青袈裟为他一张冶丽出尘的脸孔渡上一层庄严:“做了天下第一臣,我倒要看,你还怎么得到天下第一人。”
——“父亲笑什么?”梅珩侧过头问。
梅长生愉悦地弯起嘴角,“我笑有人大梦未醒,不知劫难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