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从梦中惊起。
身子微曳,缓了两息,想起自己在南下嘉兴的船上。
自从知道自己会入他的梦,她便似作下了病,一到晚上便抗拒入眠,仿佛怕在梦里看见他。
晚上睡不踏实,自然要白日补眠。眼下金乌尚当空,宣明珠起身后细细回想,方才好像也并没做什么梦。
是自己杯弓蛇影,以至于心神太过紧绷了。
她抬手捂住半面脸颊,从手掌间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头让自己的心静一阵。
不喜欢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人已离开十万八千里,却要提防着他随风潜入夜。不想在梦里听到他陈情,仿佛也怕,在梦里看见那天晚上没有转头看到的那片眼神。
男人的那抹哭腔历历在耳。
怕自己再糊涂地心软一回。
如果真这么没长进,下一次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宣明珠很少怕过什么事,但对于这个变得让她看不清的男人,她恨不起也怪不起,只想敬而远之。
她也问过宝鸦,“宝丫头会不会觉得很难过?”
当日心神皆失,走得太急,都没能让宝鸦和她父亲好好告别,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粉雕玉琢的娃儿想了想,双手抱着娘亲的腰娇赖道:“爹爹还是爹爹,阿娘还是阿娘,宝鸦什么都不缺。”
先前住在祖母家,梅大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兴许等到再回京,咱们一家子便能团圆了。后来,阿耶又给她取了个小字“遂遂”,她明白着呢,“愿遂平生眷,无使甘言虚”嘛。那日见爹娘相处平易,她也便心怀大大的期盼,小小地欢喜着。
不过从娘亲陷在山上一日后被找回来,事情就变了。
宝鸦感觉阿娘和阿耶吵了架,但不知因为什么,她为此琢磨过,山上那么黑,会不会是娘亲害怕啦,怪阿耶找到她太迟?可转念一想,阿娘又不是她哩,阿娘骑射了得,那么厉害,胆子怎么可能会小。
她也有想来想去都想不通的事,唯独确定一点,跟着亲亲阿娘总不会错。
她心里虽然也舍不得阿耶,算算日子,元旦前总可以再见到,到时再和他一起折莲花灯好了。
就是得注意不能吃那么多了,再重些,往后骑大马阿耶就驮不动她啦。
“阿娘。”宝鸦把小脸贴在她怀里,“你给我讲猎山猪的故事吧,我想听。”
宣明珠看着乖巧的女儿,眼眸中涟光闪闪,“好啊,娘讲给你听。”
一晃数日而过,船至嘉兴到了成玉的公主宅,宣明珠见到了红缨。
瞧着姑娘身量高了一截,气色也作养得红润水灵,才相信她书信上说的不是假话,这孩子在嘉兴过得还算好。
成玉从上京窝回自己的小封邑,身份打了折气性却不减,负手拈着绒兔扇睨目,有一车的酸话等着她:
“就显得你是好心姨母,我就是个坏肝肠的姑婆了?自己的外甥女,我为何不好生待她,论三儿生前,我走得比你近!”
其实对于宣明珠替老三出头,惩治陆氏满门的事,成玉听后心里是大为解气的,不过要她当面赞宣明珠一句,死也不能。
回头想一想自己流落到嘉兴的由头,她更是气难平,哼哼道:
“当初你去汝州,人家梅大人呀跟去汝州,听说这回梅大人下扬州,你又跟去扬州,这是准备喝一出夫唱妇随,当中却拿我宣明雅打茬儿玩呢?别打量我不知道,当初梅大人弹劾我回封邑是为着什么,你们自去折腾,别到我跟前点我的眼呀!”
乍从成玉口中听到他,以为已经缓过劲儿的宣明珠眸光微曳。
继而,她勾唇对澄儿使个眼色。
澄儿矜色上前一步,成玉立刻往后稍着步,瞪眼指她:“干什么干什么,到了我地盘上还霸王似的,还打算赏我几嘴巴是怎么着!”
宣明珠笑了,往年看着小六乍呼嚷叫的作派顶烦厌,离远后反而有几分顺眼了。
不能相见两欢,就斗嘴吧,左右从小就是这么闹到大的。成玉嘴皮子虽利害,从来不是宣明珠四两拨千金的对手,后来闹累了,抿口茶汤摆摆手,示意休战,随口留客宿下。
宣明珠说不了,“这趟本就是绕远,看过红缨便要赶回洛阳的,以免误了皇帝的婚典。”
宣明雅大度的主人气量没装成,愣了一下,嘟囔说随便,反正她也不是真心留她。到了送客时,成玉眼珠一转,捏着嗓子咳了一声:
“既这么着,裁玉,浣尘,出来送一送大长公主殿下。皇姐也给替我掌掌眼,瞧瞧你妹子新寻的两个公子好不好呢。”
说罢抚了两下掌心,便有一青一白两道颀秀的身影,自屏风后的角门款步进殿来。
宝鸦方才听见这坏姨母的语气,就觉着她要使坏,纳闷抬头瞅了一眼,随即嫌弃地扭头拉住表姐的手。
她捂着嘴小声叮咛她:
“缨缨表姐,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呀,吃她的喝她的么得关系,可别学她的脑袋瓜,好好的娃子,可不兴越学越笨哩。”
何以出此言?只见那两位成玉公主的新欢,一个气质清谡若秋松,另一个的相貌有四五分像一个人。
那厢红缨忍俊不禁地揉抚宝鸦的小脑袋瓜,说我记得啦,这厢宣明珠只撩睫看了一眼,便波澜不惊收回视线。
有些好笑地睨向成玉。
她忽然有点羡慕,这个行事只图自己高兴的丫头。小六还不明白,一张好皮囊,初见确能惑人——
可论心思隐藏之深,谁又是他的对手。
回到上京,已是月末。
从江南到江北,去了小桥流水,又见凤阙高阁。
天子将娶妇,衢街坊市整肃,华表彩绸高挂,处处皆透出气象一新的况味。
宣明珠回府休歇了一日,转日便被皇帝接入宫中。宣长赐降阶相迎,见了姑母笑逐颜开:“皇姑姑可算回了,朕掰着指头算日子,便怕姑母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