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可窥人心,这女孩聪慧机敏,她说自己不会下围棋,但未必是真的不会。
他望着此刻骤然红了眼圈的小姑娘,看她极其愤怒却强忍着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将自己杀了泄恨那般。
“……你是故意的,你放纵我们进入空桑佛塔,将这里搅得天翻地覆,不过是为了,逼二师兄成魔!”
空桑佛塔内,方应许与封焰魔君战况胶着。
此地毕竟是魔修地盘,方应许的法器对灵力消耗极大,很快便落了下风。
萧寻与江临渊又拔剑支应,几人相互配合,倒也还能勉力支撑。
可谢无歧知道,这还不够。
想要从这里平安脱身,这还远远不够。
他看向身后被魔君打伤而只能暂时退后调息的众人。
再这样拖下去,能不能拖死封焰魔君不一定,但一定能等来驻守佛塔的其他魔修。
若想要带他们离开,只有一个办法。
“若是我是故意的,未免有些太夸大我的能力了。”
伽岚君长睫半垂,缓缓道:
“我不能料到你们会在太琅城发现刑无的行踪,也不能料到你们会潜入神仙塚,人心无算处,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
谢无歧已经松开了手里的段采。
伽岚君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从前是我逼他成魔,这一次我给了他机会,是成人还是成魔,全由他自己选择。”
沈黛气得简直想要掀了这桌子。
什么机会,什么选择。
他连她都这样了解,难道猜不到谢无歧会怎样选择吗?
众人被困在空桑佛塔,命悬一线,哪怕是所有人联手,对上封焰魔君也无必胜的把握。
唯一有能力救她们的,只有谢无歧。
——但却必须是成为魔修的谢无歧。
即便是救下这里的所有人,他也再没有办法回到修真界了。
这一局,对众人来说是生死一线之局。
对谢无歧,却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死局!
沈黛强忍着自己的恐惧和眼泪,她用力眨眨眼,让自己能看清这混乱复杂的棋局。
一定还有办法的。
伽岚君看着沈黛从捻起一颗棋子。
少女手指纤细白皙,拿棋子的手势很漂亮。
但她的指尖,已经微不可查地开始发抖了。
她知道,自己手中的棋子掌握的不只是一局无关紧要的棋局,而是佛塔内众人的性命。
人一旦有了软肋,便容易变得举步维艰,过分谨慎,最后连一步也跨不出去,以至于全线溃败。
指尖棋,千钧重。
沈黛握着那一粒棋子,僵持了很久很久。
久到佛塔内众人结成的伏魔阵再一次被封焰魔君击溃,被锋利魔气重伤倒地不起。
棋子终于落下。
啪嗒一声。
“……是我赢了。”
沈黛看着满桌残局,额头背后已全是冷汗。
她抬眸望着伽岚君,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局,是我赢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伽岚君的意料。
这女孩好似有种奇妙的心态,唯有在她的同伴陷于危难之时,她方能发挥前所未有的能力。
于是伽岚君弯起了一个极淡的笑容,他抬头轻轻抚掌。
“恭喜。”他缓缓启唇,“其实你一开始便说错了一件事。”
“你们来到此处,我最想要的并非是阿歧。”
“而是你,沈姑娘。”
……他在说什么?
沈黛察觉到一丝不妙的气息,霍然从石凳上站起,后退几步。
“这一局棋是我赢了,放了他们。”
大约是棋局终了,她方才试图想要再操控佛塔,却并没有反应。
忽的,她听见对面传来几声轻笑。
似是嘲讽,又似是怜悯。
“沈姑娘,我只说要送你聘礼,并没有答应你赢了就可以放过他们。”
沈黛怔愣一瞬,回过神来顿时胸中怒火翻涌。
从头到尾,他都是在耍着人玩!
她忍了又忍,忍到此刻终于再也忍不住。
于是沈黛合掌为刃,哪怕没有灵力,她也能一掌劈开石桌,直逼伽岚君眼前——
散落一地的棋子挡住了她的攻击。
她离伽岚君只有咫尺之遥。
沈黛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你——”
伽岚君身上,几乎没有任何魔气。
当然,也并没有一丝灵力。
他所操控的棋子蕴含着骇人的磅礴魔气,但他自己本身却坐在轮椅之中,孱弱得连行走的力量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伽岚君:“女孩子太过好战可不是一件好事,你若是还没想好向我讨要什么礼物,我倒是已经替你想好了。”
黑白棋子如枷锁绕着沈黛的手腕,将她束缚在半空之中,缓缓带至伽岚君的面前。
他伸出一根手指,落在了沈黛的心口处。
下一秒,沈黛迎来的却不是剜心刺骨的疼痛,而是整个幻境的坍塌!
伽岚君不得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碎裂的天穹,眉间聚起不悦的沟壑。
“谢——无——歧——”
不是阿歧。
而是连名带姓放在齿尖,爱恨交织的怒意。
仙雾缭绕的一隅顷刻崩塌,满树纷飞的桃花散去,石桌化为齑粉。
幻境之上的结界也在逐一碎裂,终于被撕开了一条裂缝。
从裂缝中涌入的不只是永夜之城的无边夜色,还有空桑佛塔中众魔修仓皇四散的惊呼声,以及一阵轰隆隆地动山摇的声音。
沈黛一开始还未明白这是什么动静,待到伽岚君设下的幻境彻底散去,四周景物渐渐清晰之时,她才意识到——
空桑佛塔,塌了!
空桑佛塔!被人一剑劈塌了!!
别说是沈黛,就连亲眼见到了这一幕的萧寻等人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方才他们被封焰魔君重伤,就连一直扛在前面的萧寻、方应许和江临渊三人都重伤不起。
所有人已经做好赴死准备之时——
谢无歧就在他们眼前,灵力倒转,化身成魔,修为瞬间暴涨,就连魔婴中期的封焰魔君也不得不在他的魔气外放中被压制跪地。
玄衣银冠的少年仙君本是翩翩少年郎。
此刻魔纹越过衣领爬满右侧脖颈,张牙舞爪地攀援在他冷峻利落的下颌线上,与他周身汹涌魔气一道,令人望之生畏。
……能让一方魔君为之臣服。
这是怎样可怕的修为?
“伽岚君在哪里?”
少年魔修的声音低哑,手中破军剑是修真界法器,他如今化身成魔,已然是不能用了。
然而即便是了没有趁手兵刃,他依然可操纵魔气隔空束缚住封焰魔君的脖颈,随他指尖寸寸收拢而将对方提起悬空。
封焰魔君却笑:
“哈哈哈哈——伽岚君说得没错,你生而为魔,未杀过一人便能有这样的修为,若是日后大开杀戒,以人血为祭,我魔族血洗修真界则指日可待!”
江临渊不知想到了什么,霍然抬头,紧盯着那道魔气缠身的背影。
谢无歧却并不理会他的话,指尖又收拢一分:
“我问的是,伽岚君在何处,这是最后一遍。”
他下手很重,段采已经见封焰魔君的额头有青筋暴起,他连忙抱住谢无歧大腿。
“谢大哥谢大哥!!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像是也被忽然变成魔修的谢无歧吓了一跳,但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他并不害怕他,所以还是敢一把抱住他的腿求饶。
谢无歧没有看他,依然盯着封焰魔君,在等一个答案。
可封焰魔君到底不是什么小兵卒子,哪怕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谢无歧也很难从他口中逼问出什么。
在这可怕的沉默之中,谢无歧身后众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魔君在他手中已必死无疑。
……那他们这些亲眼目睹他魔修身份的人呢?
“谢无歧——!”
方应许显然之前也并不知道谢无歧的秘密。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明白他之所以选择在此刻暴露秘密,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为了杀人。
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眸终于从封焰魔君身上挪开。
谢无歧忽而笑了笑,这笑容里带着点无畏的少年气,狂妄得好似这天地万物都入不了他眼。
“你不说也无妨,不管他藏在哪个阴沟角落里,待我劈开这装模作样的佛塔,还怕抓不到他吗!”
——劈什么玩意儿!?
众人闻言惊骇当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谢无歧话音落下,隔空便取来了封焰魔君手中的神兵利器。
但凡神兵必要认主,按照常理,他就算抢了这魔剑拿着也不过只能发挥出五六分力量。
但众人很快就看到了不合常理的一幕——
少年魔修手持长剑,这方天地之间的所有魔气竟争前恐后地向他涌来,一瞬间汇聚成一股强势无匹、劈山填海的巨大力量。
一剑纵横九万里!
风啸地动,眼前世界轰然倒塌。
这一日,神仙塚的无数人妖魔魇,都亲眼目睹了那座屹立神仙塚数十年的空桑佛塔的崩溃。
昔日被强大结界护佑着,众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空桑佛塔,此时宛如泥做的玩具,就这样被人轻轻松松地劈成两半,颓然倒地塌陷成一地废墟。
而踩在这一地废墟之上,一身煞气持剑而来的,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魔修。
沈黛看到此景,第一时间涌上心中的也并非得救了的轻松,反而更加紧张。
事态彻底无法收拾了。
谢无歧已然暴露在仙门百家的弟子们眼前,哪怕他是为了救他们,可仙门百家如何能容下一个魔修?
伽岚君眸光冷凝地望着谢无歧此刻杀气腾腾的身影。
他看上去并不惊惶,也没有一丝愉悦,只是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无歧随手扔掉已没有用处的魔剑,一身玄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晦暗月光映着少年冷白面庞,他唇边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狐狸眼的眼尾细细扬起,在月下如勾魂摄魄的妖邪。
“伽岚君——”
“我的师妹,该还给我了吧?”
这样狂妄傲慢的身影。
沈黛的脑中,忽然划过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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