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而我改变了这一切。对不起。”
这个道歉已经在安妮的心中萦绕许久了。
她已经知道他和他是同一个人。她已经知道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她也已经不在乎自己投入多少力量去和命运对抗――但是,她始终还是觉得自己或许抹杀了“耐门?休?柯曼”的未来。
“那又怎样呢?”耐门再次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
他果然如此回答。安妮之前就已经猜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只是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开解她。
“我之所以为祖国而战,是因为过去的经历令我如此决定。如果我将来会成为帝国首相,也是因为将来的情形会令我做出那样的决定。这并不是因为安妮你改变了命运,而是因为这就是我的选择。宿命并不存在,这并不是安妮你的责任。”
她用力挣扎了两下,但这次耐门手上的力气要大多了,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这种程度的握力不足以弄痛她,却足以保证只剩一条手臂的她无法自己挣扎出来。
“如果你实在找不到道路的时候,你可以去帝国。在那里,你有机会成为帝国的首相,以及整个文明世界的实际统治者。”安妮只得又强调了一遍,“或许现在的你还不明白,可是我必须要把这条道路告诉你!这是我的责任。我不想破坏你的未来。”
“谢谢,我会记住的。只是,我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
耐门敷衍地笑了笑,提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安妮,你刚才说德兰是你的故乡。那就是说,未来的你是一个帝国人。为什么你要选择来到我们南方诸国,并同你未来的祖国为敌呢?你为什么会想要如此改变这段命运呢?”
安妮愣住了。这个问题是她第一次听到,也是她第一次想到。
她到底为什么要回到这个时代来改变“耐门?休?柯曼”的命运呢?
她曾经有过很多理由。她想要找到那个消失的男人。她想要了解他的年轻时代。她想要考验他的能力和胆识。她想要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战场上保护他。她想要和他一起创造属于两人的回忆。
都不是的。
虽然安妮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但她突然意识到,所有的答案,都早已躺在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它们已经在那里等待很久了,只是一直默默等着那个被说出来的机会。
“你或许会认为,我是穿越回来同柯曼和它的执政者为敌的……不是的。我爱我的祖国,我也同样爱它的首相。神圣柯曼帝国为世界带来了进步,安全,和平,知识和科技。就连他的敌人,也不能否定他的贡献。”
安妮用并列关系悄悄回避了两个爱在含义上的略微不同,但耐门听出了语气上的微妙差异。他心情复杂地笑了笑,咽了口唾液。
“可是,神圣柯曼帝国最终还是失败了。在创造了光荣和辉煌的同时,那架庞大的组织机器逐渐锈蚀老化。它是强大而有力的,以至于在它的控制和设计者死去后又继续了三年的战争;但它还是失败了,同它所有的国民一起。我后来发现,这是不可避免的。”
“不可避免?为什么?”耐门好奇地问道,“因为那是一个邪恶的独裁帝国?”
“不是。神圣柯曼帝国有宪章,有选举,有官僚系统,有主持正义的帝国议员、执行法官和护民骑士。这个组织的设计宗旨也很好,是‘奖惩分明’。提拔出色的成员,惩罚表现不好的成员。它曾是充满效率的进步机器。”
“曾是?”
“任何组织都要面临一个悖论。每个组织都需要更替成员,那些表现出色的人会得到提拔――直到他们被提拔到自己无法再表现出色的位置上。只要组织运转的时间足够长,这将会造成一个必然的悲剧结果。”
耐门略想了想,便想到了结论:“只要时间足够长,所有的位置都会被平庸甚至是不称职的人占据。”
“可这架巨大的机器难以随之改变。它只能想办法改变组织结构和选拔标准来适应不同的情况。遗憾的是,不论那选拔标准是才能还是忠诚,是**还是残暴,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果你用**作为标准,组织最终会充斥着连**贪婪都做不好的人;如果你用残暴作为标准,最终会充满连残暴镇压都做不到的人。”
安妮苦笑着回想着自己后来读过的历史,在战争中和战后重建期那些艰难而痛苦的回忆也涌进了她的脑海。她从来不提这些事情,也不想提,但正是这些经历塑造了现在的她。
“无论你用多少的资源和聪明才智填补进去,都无法挽救一个已经开始吞噬一切的组织。为了解决问题所建立的那些新机制,很快也会变成新的问题。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觉得,身边充满了错误,却无力纠正,甚至不知道怎么去纠正。那就是我的祖国,19世纪末的神圣柯曼帝国。那就是你,耐门?索莱顿将建立的国家。纵然有着世界上最好的施法者,世界上最出色的科学家,世界上最强大的战争机器,也无法改变它的命运。在我们的时代,那个命运被称作大陆战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一切终归得到纠正,甚至矫枉过正。”
安妮反过来紧紧握住了耐门的手。即便只是回忆,这些回忆也足以让她颤抖。
“这就是我想改变的命运。”
金发少女的声线平淡,却饱含着被压抑的激情。
“我想改变的是,那个用尽一切代价,燃烧人类的智慧、勇气和生命,来维护光鲜的外表和虚伪的和平的体制。它吞噬了整个国家的国民,最聪明的大脑和最英勇的灵魂。它吞噬了未来的你的一切,以及爱你的人们和你爱的人民的一切。”
“事实上……就连我们的诸共和国也开始能感觉到锈蚀和腐化了。”耐门低声问着,“可是,真的有办法吗?我们真的能改变这一必然命运吗?”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总会说,那就是命运的车轮,那就是史书上又翻过的一页。这些事情是无法被改变的。可是,我们时代的数学家证明,在一个混沌系统中,只要轻轻地改变起始条件,就会造成巨大的最终差异。换句话说……科学已经证明,宿命是不存在的。”
安妮闭上眼睛,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只知道,我是整个世界最强大的魔法师。我只知道,我回到过去,不是为了要在这个时代重新建立一个神圣柯曼帝国。我只知道,我能在这里和你相遇,就已经是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奇迹。如果你一个人就能建成神圣柯曼帝国这种庞然大物的话……我们两个人应该能做得更好。”
听到这段话的时候,耐门?索莱顿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虽然说出这段话的是只剩下一只手臂和躯干,像残破的洋娃娃一样躺在他床上的少女,他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诸神啊。这才是真正的顶级魔法师。
“可是,要怎么做呢?”
“具体的方法,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有方法的,一定有。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承认某件事是无法解决的,那它就真的无法解决了。”
安妮慢慢转过身,直视着耐门的眼睛。她海蓝宝石般的双眸此刻正燃烧着,发出摄人的气势和难以言表的魅力。
“我们所拥有的力量,不会是没有用意的。千百年来的学者们奋勇拓展出的精神武器,不会是没有意义的。它就是我们用来改变必定命运的工具!它就是我们用来击碎绝望锁链的武器!如果节点溃烂,那就更替节点!如果组织腐朽,那就摧毁组织!如果制度无效,那就改变制度!因为、因为――”
这些句子太长了,安妮说得有些喘不上气。耐门能感觉到,她的那些虚拟内脏似乎在发出悲鸣。他轻轻抚摸着她触手冰凉的纤腰,听着那平静的声音说出她的意志。
“因为我们的信念即是力量!如果现实和理想不符,那我们就改变现实!”
那意志是如此坚定,如此不可动摇,完全不像一个明知自己将赴死期的人说出的话语。完全不像。
“因为我们是魔法使用者,因为我们能改变现实,所以这些就是,也只能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将会创造一个比你所知的一切,甚至比我所知的一切更好的未来――”
金发少女突然在这个将来完成时态处怔住,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些非常重要的、她刚才忘记了的预设前提。
“我们将……”
安妮重复了一遍这个时态,不知从哪里来的血涌进了她面部的每一条毛细血管之中,脸颊戏剧性地变得通红。
她慌张地甩着唯一的手臂想背过身去,但耐门死死抓住她,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
安妮更着急了,她用断臂在面前的床板上用力一撑,转过身背对着耐门。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抱、抱歉,刚才这一段是……是……对了,是我想创作的小说的节选。接在之前那部小说之后好了,我想总有地方可以插的吧。”
安妮笨拙地辩解着,就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意味着她把自己送进了他的臂弯里一样。
可耐门意识到了。他的左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右手。
他的左臂被她刚才那个动作强行拉了过来,压在身下,甚至能碰到安妮那对完美的双峰。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能感觉到她的心跳,而不只是冰冷的玻璃和魔力流动。
耐门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以“最会捕捉战机的指挥官”留名战史,不过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正在蠢蠢欲动,正在试图捕捉宝贵的战机。可另外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是个陷阱。这是个危险的陷阱,安妮的话里有些预设前提是他没掌握到的。这是左脑和右脑――或者说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间的争执。
年轻的军官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是趁人之危,是不对的”,可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重复着“也许再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现在进攻一切防线什么的都能土崩瓦解”。他的右手在军裤的裤缝旁起起落落,两种念头在心中交战不止。
但耐门最后只是挤出一句:“安妮,我明白的。我知道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
然后两人沉默下来。
耐门的右手终于从裤缝上抬了起来,却还是在空中悬着,始终没有再向前一丝。那短短的距离足有千钧之重,沉重得就像整个历史。
他不是不喜欢她。他也不是不想占便宜的正人君子。当然,他更不是那些把“战斗是男人的事情”或者“我不想和女人战斗”挂在嘴边,见到比自己更强的女人却找理由避开的人。
可是,那种沉重感挥之不去。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相信安妮的故事,可他也找不到理由去怀疑。
耐门知道,自己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得到她,但他也知道那意味着自己将同时接下安妮所有的礼物和诅咒。更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哪怕那份责任会吞噬他那点可怜的小小能力,甚至他接下来的整个人生。
他喜欢她,这毫无疑问。可是,他真的爱她到可以承担这一责任的地步吗?他不知道。这两者中间的距离太过微妙,他无法分清。
当然,他可以撒谎,安慰她,毕竟这或许是她的最后一天……
但那是件耐门?索莱顿绝不会做的事情。耐门擅长变通,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作为一名魔法师,有些信念是他绝对会坚持到底的。大概,她故事里那个“耐门?休?柯曼”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沉默继续着。伦尼的魔网仍然在颤动着,一发又一发的试探性魔法打在魔网里,激起一片又一篇回波。自由钟狂响着,地面震动着,但房间里的空气还是显得一片死寂,他和她只能感觉到彼此紧张的呼吸声和脉搏。
终于,还是安妮开口打破了这死寂。
“伦尼恐怕是无法守住了,你不能在这里等得再久了,耐门……索莱顿长官。今天议会必定会通过撤退的命令,用两三天时间撤过麦特比西河。皇帝必定会召回他的北线军团,重整旗鼓回来,而到那时……而到那时……”
耐门能听出她声音中的鼻音。那鼻音被掩藏得很好,可他还是能听出来。他留意到,她又一次悄悄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而到那时,他们一定能掌握伦尼魔网的规律。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正在做这件事情了。所以,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去议会,掌握住伦尼军,起码是伦尼军中最好的那一部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一些名字。”
安妮?塞菲尔正在尽职尽责地演好自己作为一个未来人的角色。耐门的视线从她被斩断的大腿挪到后背和腰部,从腰部移到颈项,停留在那如珍珠般细腻的皮肤上,看着那被压抑的颤抖。他能感觉到,那些被压抑的感情正在通过魔网传达着。
耐门的手不自觉地又往前挪了挪,之后,再次停住。
就像上臂的神经已经不再听他指挥了一样。这短短的几分钟,感觉上比整场斯蒂尔堡战役和耶拿战役还要长。如果是有敌人在进攻,耐门自信可以做出迅速而果断的反应;可现在并没有敌人在进攻……
正当他就要开始祈祷“给我一个作出选择的压力吧”的时候,房间的地面确实又开始震动了。这次的震动比之前的都要大,都要剧烈,耐门甚至能看到那些原本以淡蓝色以太线存在的魔网融化进了背景色之中。
安妮使劲抽了一下鼻子,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怎么会这么快?已经有人掌握了魔网的使用方法?就算基本原理是一样的,在没有任何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就试验出了原理,这也太夸张了……牛顿不在伦尼,是伊奥那混账东西?不会是惠更斯或者洛克吧……”
就在她自言自语时候,房子震得更厉害了,就像震中就在他们附近一般。屋梁上的灰尘纷纷落下,就连桌子上的水杯也开始滑动了。
这一瞬间,耐门突然领悟了什么是安妮所说的“历史的弹性”。它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比如现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弹性”正在逼着他作出选择。
或许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或者抱住她,或者放手,没有第三条路。
“仔细想想,这根本就不用选择吗。”
耐门?索莱顿抛开了所有的顾虑和担忧,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右手,越过安妮那瘦小而轻盈的躯干,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措手不及的少女在这意料之外的猛烈拥抱前惊慌地挣扎起来,用唯一的手使劲拍着耐门的手臂:“等、等一下,怎么突然又……”
但耐门没有任何放手的意思。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你拥有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你想要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他抱起了她,将她的身体举离床板,搂在自己的怀抱里,在她的耳畔继续低声诉说着自己的承诺和责任。
“我们会一起去议会大楼,一起去见福克斯元帅。我们会找到有能力的牧师,我们会找到一种方法来治疗你的身体。正如你所说的,我们不能承认一件事情无法解决――否则它就真的无法解决了。”
“等、等一下……”
听到这些话,安妮羞红了脸,使劲摇着头,似乎想否认些什么。她的发稍在耐门的脸颊和下巴上蹭来蹭去,有些痒。但他决定忽略这些信号。
“我将会陪伴你到故事的尾声,不,哪怕到一切的终结。”
耐门紧紧抱着安妮,从床上猛地站了起来。
“因为我喜――不对。大概应该说,我……”
耐门的话音突然像被人斩断了一样遽然中止。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刚才那巨大震动的成因。
就在他的房间正中央,开着一个巨大的地道口。
而在地道口的旁边,有两个不请自来的观众正惊讶地看着他和安妮。四只眼睛都瞪得银币般大,两人脸上的表情也都非常复杂而精彩。
扎尔特?佛兰还穿着那身军服,他两手拉开了薇伦蒂娜修女的嘴角,不让她发出声音来打搅耐门与安妮。由于嘴角被扯着,换上了便服的修女发出了一些意义不明的哼哼声,手指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食指在空中晃动不止。
耐门的头开始痛起来了。他把视线投向地道口,看着这个虽然明明在自己房间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建筑物。
整条走廊的墙壁都是用照明水晶铺成,散发着淡淡的蓝光。用黑耀石砌成的台阶一直通向深处,所有的建筑材料上都镶满了防止探测和封锁出口用的符文――一般法师的秘密基地只会在入口处做些防范而已。
无论用什么标准来衡量,这秘密基地的建筑标准都豪华得令人发指。这显然不是他能修得起的,也不是修女或者扎尔特能修得起的。如果扎尔特能修得起这东西,他根本没必要从帝国叛逃;如果他是为了能修得起这东西才从帝国叛逃的,那帝国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所以嫌疑犯就只剩下一个了。
“我、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没找到恰当的机会。”
安妮吞吞吐吐地说着,把头侧向一边。她脸上因尴尬而造成的羞红早就已经不止到耳朵根了,连那白皙的脖颈也变得通红。
“早知道是个陷阱的话,刚才就应该抓紧时间把诱饵吃掉才对。”
耐门?索莱顿悻悻地想着,开始琢磨该怎么应付眼前这个仍然埋满了陷阱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