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十六郎按剑上前, 他心里懊糟透了:他今儿领军,负责永宁寺安危, 闹出这档子事, 他责任不小。
正要再喝问:“什么人!”却被太后阻止:“且慢!”
“太后?”十六郎不解。
太后像是深吸了口气, 颤巍巍抬手,指着那人面前的壁画说:“你瞧……他的法衣。”
贵人的目光都往壁画上看去,几乎是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气:但见壁画上, 祥云之下, 凡尘之中,站了位尊者,穿的正是大红法衣,衣上团团绣了金光闪闪的卍字纹。尊者微张嘴, 那口型, 可不是正是个“如”字?
如是我闻。
略读过佛经的都知道, 佛陀诸弟子中,阿难尊者多闻第一,佛陀涅槃之后,凡有传道,都以“如是我闻”开头。
如果那人转头来……如果那人的眉目, 果然竟与阿难尊者一模一样, 那、那……
天人下凡, 那可不是一般的祥瑞。
心怀叵测的刺客顿时变成瑞气千条的祥瑞, 十六郎还真愣了片刻, 眼看太后莲步微移,就要走上前去,十六郎与皇帝几乎是同时出声:“太后不可!”
“母亲不可!”
有皇帝发话,十六郎识趣住嘴。皇帝道:“且不管这人是……凭空出现在这塔顶,住持总该给朕一个解释罢?”皇帝原本是想说“是人是妖是鬼”,终究也怕于佛不敬,临时吞了这几个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众贵人心中都人忍不住想:天子虽然年少,这天大的祥瑞面前,竟有这份镇定,果然不凡。
以永宁寺住持的定力,便泰山崩于前,大约也不能让他惊到这份上。
当时双手合十,唱一声佛号,方才略躬身,说道:“回陛下的话,永宁寺落成之后,即刻上下清场封锁,遣得力弟子看守,所有钥匙,都只在老衲手中,但便是老衲,也不曾步入此间。”
停一停,又道:“自塔落成,老衲便与诸位师弟于塔下诵经,有一月之久,到今晨方止,如这人是一月之前留在塔中,便还在世,也……”
原本是永宁寺塔落成,就要请太后前来,奈何钦天司算来算去,愣是找不到良辰吉日,所以才一拖再拖。
道家有辟谷,佛家并无此说,如果是道家来砸场子,就不该身披佛家法衣;如是佛家,一月之期,不死也该脱层皮。也有可能是在永宁寺落成之后,一月之前,就带了食物上来。但是一月所需,食物与水分量不少,这寺中僧人封塔之前,有过清场,绝无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
除非……除非寺中有人,里应外合。皇帝心里这么想,也知道没有证据,这话便是天子,也不便轻率出口。且不说太后笃信神佛,永宁寺住持佛法精深,也不至于为谄媚皇家,做出这等事。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诸位贵人能想到,住持自然也能想到,合手又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请施主遣人检视塔中门窗。”如果没有僧人里应外合,有人要潜入此塔,必然会在门窗上留下痕迹。
不知道半夏打扫干净没。嘉语心里有点担忧,虽然担忧也没有用。。
当时天色还暗,郑忱选的原本就是偏门,又迷倒了守卫,半夏要做的,不过是扣好弹开的锁,然后接住郑忱从窗口抛出来的包袱。能烧的一把火都烧了,不能烧的……也不过就是些夜明珠罢了。
原本按计划,半夏应该来得及赶回来复命,但是她没有……该不会出事罢,嘉语想。
为了完成这个局,可花了不少功夫,衣裳,妆容,迷药和铁丝多亏了有安福安康几个,夜明珠又拆了她好几件首饰。倒不是她建议他扮阿难。她只是把永宁寺塔顶的壁画描述给他听,他自己选的阿难。
选阿难意味着什么,他该比她清楚,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谢云然已经看了她好几眼了。嘉语也知道瞒不过她,更瞒不住郑笑薇,不过,她倒不担心她们谁会把事情泄露出去。
永宁寺住持圆滑地并不点明请哪位施主派谁去检视门窗,太后又不作声,皇帝看了十六郎一眼,十六郎迟疑:“太后?”
皇帝暗自咬牙。
太后道:“你去问问也好。”
口中这么说,眼睛仍凝视面壁人。她自幼熟读佛家经典,自然知道阿难尊者,知道阿难与摩登伽女的纠缠。佛经上都说,阿难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其身光净如明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太后发话,十六郎只好领命去了。临走之前,交代左右看护好两宫与诸位贵人。
太后举步往壁画尽头走过去。
“母亲!”皇帝再一次出声阻止,“此人虽然身着法衣,但是法相不明,母亲还是、还是等十六郎回来再说?”
一众贵人也纷纷劝谏:“太后玉体贵重,不可轻易涉险。”
“吾意已决,”太后唇边含笑,说道,“本宫礼佛多年……此佛门重地,自有佛祖保佑,众卿勿忧!”
连嘉语也不曾料到太后痴心至此,眼角一抽,谢云然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三娘子——”
太后在羽林郎的簇拥下往前走,后头再跟着贵人女眷,到走了七八步,示意羽林郎不要再跟进。羽林郎虽然不敢不从,心里却无不暗暗叫苦,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人……他们就只有陪葬的份了。
连羽林郎都住了脚步,诸贵人也不敢造次,纷纷停步。
面壁人仍在面壁,恍若不闻,不见。
太后终于走到他面前。
他虽然还低着头,但是在太后的角度,从额头的弧度往下看,只觉庄严无比,俊美无比,太后生平阅人也多,但是美到这等惊心动魄的,还是头一次见。这就是阿难了,这就是阿难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中响如槌鼓。
“尊者……”良久,太后方才启唇,问话,“因何来此?”
那人举眸,眸光如银河浩瀚,他看了太后一眼,那就仿佛是银河中所有的星,在同一个时刻被倾泻下来,如水清澈,如沙细软,如金闪亮。他微微颔首,轻笑,然后星目闭合,身体忽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一众贵人距离都不太远,那人一倒下,人人都看得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目却不甚清楚,也不知是谁家儿郎。
唯郑笑薇脱口喊了半个“三”字,被母亲紧紧捂住嘴。
“来人、快来人!”太后没留意这许多,探手试过少年鼻息之后,立时就叫了起来,声音里惊惶,惊惶得一直戴在脸上完美的太后面具都裂开了。
皇帝皱眉,永宁寺住持已经上前去,俯身把过脉,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
住持道:“太后放心,这位……脉象沉稳,并无大碍。”既不称“尊者”,也不呼“施主”,想来也是对少年身份有所疑虑。到底是永宁寺,有一寺之主的分寸,皇帝暗自点头嘉许。
“那为什么——”
“老衲也不知缘由,想是陛下莅临,凡胎俗体,经受不起冲击。”住持娓娓道来,一干贵人无不想道:好口舌!
“……想来稍事休息就会醒转。”
太后迟疑,住持又补充道:“此处即有静室,可供贵人歇脚。”
太后大喜:“请大师带路!”
——竟用到一个“请”字,可见谦卑。
皇帝又皱了一次眉,他这个母后啊……怎么都等不及十六郎回来。谁知道这个装神弄鬼的是什么人,他可不信真有阿难尊者降临。有心要阻止,奈何羽林郎已经抬起少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住持往里去了。
剩下这几十号贵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皇帝苦笑道:“既逢此奇事,少不得要请诸位爱卿在此稍候了。好在此处风景尚佳——”一旁伺候的永宁寺僧人何等机灵,应声就道:“陛下与诸位贵人,请随小僧游赏。”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贵人们都很识趣,三三两两,或观赏壁画,或极目远眺,嘉言被母亲拘着,回头瞧时,嘉语早湮没在人群里,无影无踪。
眼见得人都散开,皇帝低声吩咐小顺子:“去,把方才出声的那个小娘子,给朕找过来。”
小顺子心里暗暗叫苦,这没头没脑的,却上哪里去找人!只是皇帝这么吩咐了,便是为难,也少不得领命。
谢云然道:“三娘子,我们去那边看看罢。”
嘉语知她是有话要说,应道:“好。”
往南能看到宣阳门,再远是洛水,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极高,远远反射过来,一波一波金色微澜。洛水上有永桥,过了桥是铜驼街,沿铜驼街,东有四夷馆,打头一个叫金陵。
然而在这么高的地方,所有熟悉不熟悉的景致,都变成方方块块,像小儿玩的七巧板。人马在其间,微细如蝼蚁。
风缓缓吹过来,发丝掠过面庞,也带着苍金色的影子,这是暮春,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谢云然眼看着远方,低声问:“三娘子,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她出身高门,家族以诗书传世,却并非食古不化,但是向太后献谄这种事,谢云然自问做不出来,在之前,她以为嘉语也做不出来。
——从前的嘉语确实做不出来。
嘉语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
谢云然等她解释。
“是郑公子所求。”嘉语犹豫了片刻,她知道这个说辞可以说服嘉言,不足以说服谢云然,“我只是助他一臂之力。”
“为什么?”谢云然并非多事之人,却也忍不住问。
嘉语心里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在见过李夫人之后,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她不是没有给过他别的机会,是他自己选择了阿难,所以,他注定是要这条路,他注定会变成一把好刀,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只是这话,不好同谢云然说,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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