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迷路?
文兰顿时泪流满面。她或许对朝鲜无愧,但她却是不孝的。亲爹在前,她不敢装傻,却又不能相认。
这一刻的她,自觉无脸见爹。
她不会说话,没法接话。
“请姑娘指点。”
亲爹的态度却让文兰没法拒绝。
“这位……老……爹,我送送您。”文兰几乎听不见自己颤抖的声音。男人将她送回小舟,随后带着大船先回,给他们父女留下了空间。
两船相隔一臂,慢慢往湖中行去。
“对不住。”两人同时轻声开口。
“湖面风大,姑娘迷眼了。快擦擦。”湖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不少。朝鲜王深吸好几口,总算稳住了情绪。
“嗯。我这就擦干。”
“姑娘面色红润,看着很是幸福。”
“嗯……心宽了,就开心了。老爹您呢?”
“做爹的,自然是儿女幸福,他也会幸福。吾见姑娘开怀,想来姑娘的爹娘也……无憾了。”
文兰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再次打湿了衣襟。
“可我抛弃了爹娘,我不孝。我很想家,想我的家人,可我不能回家……”
“姑娘心地好,你爹娘一定以你为傲,既不会忘记你,也不会怪你的。”
“……谢谢您……这么说。这对我太重要了。”
才几句话的功夫,眼看就快到地方了。十几丈外,便是密密麻麻的侍卫,文兰赶紧将斗笠给戴上了。
“老爹您一定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你也要好好的。”
“老爹,天气转凉了,要记得添衣。明日,我让小鱼给您送点心。”
“好。老爹等着。”
“等我再老些,没人能认出来,我就回家乡看望爹娘。”
“好。”
“……”
动情的父女俩,均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自然没发现平静的湖面上,一直有一艘大船在不远不近跟着他二人。
朱常哲背手站在窗前,静静看着湖面。
程紫玉站在他身后一丈外,看着他的双手时紧,时松。
“她很幸福。”许久,他才道。
“嗯。”
“你为何不说几句来让朕平静?来为你自己开脱?”
“皇上圣明,会自己想明白的。时过境迁,这是她的选择。”
“你说的是!”朱常哲转过身来,先前面上的苦笑已然消失,转成了释怀。“朕的确想明白了。她要的,朕也确实给不了。她一早就说过只是一场交易,交易之后她要离开,是朕自己当真了。”
朱常哲接过程紫玉递来的茶水一口喝尽。
“朕的确很想补偿她,可朕不能给她唯一的爱,也不能给她自由的护。她要做自由自在的鱼,可朕只有天下最大的鱼塘。就这么简单!”
朱常哲重重舒了口气。“发现她幸福着,朕竟然如释重负。朕欠她太多,给她自由又何妨?”
想到这儿,朱常哲笑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大度了。当年对程紫玉能做到这般,今日对文兰依旧这般。宽容,这一直是老朱家辈辈最缺的品质,却在他这儿得到了圆满!
“所以,您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承你吉言!”朱常哲上来一碰杯……
天知道,程紫玉从手心到背心都是湿的!
欺君大罪啊!
好在种种情分在,好在朱常哲不是先帝,好在朱常哲变了许多,否则,此番风波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事实,她也很无辜好吗?
当日文兰诈死,她也不知啊。
文兰那丫头胆子一向大,竟然怂恿了他们朝鲜的卫长带着她跑了。
那晚,萧氏带人占了哲王府,干戈一触即发。哲王府为文兰所掌,她又有朝鲜驿馆给她收集消息,所以关于外部环境的第一手资料都在她手上。
萧氏来势汹汹,她自然是不惧的。
但她脑子转得快,当即便导了一场戏。
她认准了萧氏身边一个身形体态与她相近的婢女,想法子给“偷”来并了结了。衣物行头一换,再有一把火放下去,尸体面目全非。别说外人,就是她的几个心腹也一无所知。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卫长也为了护她而“牺牲”。咳咳,当然,卫长的替死鬼也是萧氏的人。
谁叫当晚那么乱,压根没人发现其中不对。
太子那边自身不保,死伤不少,哪里知晓萧氏身边少了两人。
而文兰,则趁乱逃出了哲王府。
那日四处都是大乱,趁着这个乱,她乔装成了百姓,神不知鬼不觉,顺利出了京城。
差不多两个月后的一天,程家京城工坊招工,当文兰出现程紫玉跟前时,叫程紫玉一惊,差点滚下了椅子。
“我可被录用了?”当文兰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时,程紫玉只想上前掐死了她。
“喂喂喂,我大难不死,你不喜反怒,有没有良心啊?”
当时的程紫玉便只觉前脑后脑左脑右脑都一齐在突突突突突突地跳动。
天啊,前几天入京那日,朱常哲去给她接风,跟她说了文兰一大堆,她可是当着他面抹了好久的泪。
这会儿死而复生……她一下明白,当日的朱常哲十之八九就是怀疑上了文兰的死,才找她暗探。可她当时对文兰的死信以为真,自然表现无漏洞,可此刻这算什么?……
文兰已经在她家里,她若说当日一无所知,可有人信?这算不算欺君?这死丫头,跑就跑了,为何不跑远了,跑了就永远别回来才对,跑来了程家做什么!
“我又不能回朝鲜,在大周除了你们这帮人就没朋友了!”文兰故意将“朋友”二字咬了又咬。“无亲无故,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我跑了做什么?”
“所以,你是要帮我?还是把我抓去朱常哲跟前?”
文兰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可连累了程紫玉也成了照镜子的猪八戒,里外不是人。
“你人脉广,做点手脚容易又方便。你把我送的远远的,远远的。你给我安排个身份,给我弄个地方,我改名换姓,改头换面,你我依旧是莫逆之交,你好我好。你懂我的是吧?你也让我尝尝天高海阔的滋味吧?行不行?”
“我这不是想了个对朝鲜最好的法子吗?我身子不完整,朱常哲看不上我。这样的我,跟在他身边,对我的母国太吃亏了。所以我死了是最好的办法。
他能娶上一个端庄贤淑的朝鲜公主,对他好。而我一死,死在了大周皇室的内斗里,那大周皇室和朝廷便都欠了朝鲜一份情。加上我和朝鲜为大周做了那么多,这欠债就和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大周必须补偿。
如此,可不是几个银钱的事了。所以紫玉,你做的是关乎朝鲜千千万万子民的大事。你觉得呢?”
不帮她,还能如何?
让她“诈尸”?亲自送她回宫?
她必死,朝鲜也会受牵连。感情上程紫玉做不到。而理智上,程紫玉也清楚文兰说的对,她在大周皇室不可能再觅幸福了,她的选择,确实是最好的。至少还能狠狠地帮着朝鲜向大周皇室敲一笔竹杠。
如此,程紫玉只能硬着头皮送了一条船给文兰。
那家伙,带着那卫长,第二天便游山玩水去了。
两年多后,程紫玉回到荆溪,文兰很快就再次找上门了。
又是叫程紫玉吓了好一跳。
她……成!婚!了!
还……有了孩子!
文兰性子跳脱,两人在南边闯了寨子闯了祸,文兰差点被那帮蛮族抢走。卫长一挑百,在那擂台上打了三天三夜,才把她给赢回来。
随后两人便被那寨子里的家伙们给关进了洞房。
卫长对她心仪多年,当年主动跟随来大周,也全因她的缘故。这些年两人相互照应,一来二去早有了感情,反倒是这个小意外给捅破了窗户纸。
程紫玉拿着他们一纸汉文,一纸蛮文的婚书,无语至极。
关键某人恬不知耻,表示就要个住所做大婚之礼便够了。
程家这些年确实挣了文兰不少银子,即便不看情分,这礼也是应当的。
程紫玉一番安排,两人很快便安定了下来。
“纪”这个姓是文兰想的,后来程紫玉才知是她的马屁和暗示。
“你就当那是“寄”,“寄养”的“寄”,我把我寄养在你的羽翼下,把我家小鱼和相公也寄养在你身边。”当时的文兰将程紫玉的手臂晃成了拨浪鼓……
卫长有武艺在身,什么都学得不错。
一份小小家业,两人一番努力,还真就成了做大了。
而南巡开始,程紫玉便伤透了脑筋。
文兰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远远看她爹一眼,并对她爹尽个孝。所以来请她安排。
朱常哲也来找她,说怀疑她藏匿了文兰,并直言告诉她,当年的尸体他确认不是文兰。
程紫玉暗自叫苦。
她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各人都得偿所愿而保证眼下环境不变。
索性,她便由着柳儿暴露了纪家,又带着朱常哲不经意间暴露了文兰。
当然,她也将她的种种难为都道出了。
她没有十足把握朱常哲能保持克制,但面对朱常哲的质问,她只能一试。好在,朱常哲没有让她们失望。
“皇上……可需与她见一面?”
“不用了。相见也是无语。她见到她爹更高兴,朕就不去扰乱她的好心情了。”
“皇上受委屈了。”
“呵呵。你太小看朕了。”朱常哲笑得飞扬。“朕连天下都有了,何必与只想要自由的你们去计较?朕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朕真正要负责的是天下,朕要做的事太多。至于你们,朕愿意放过。”
“皇上英明!”程紫玉诚心叩拜……
天高,水清……
谁能料想,当年程紫玉,文兰和王玥许下的心愿到底实现了。
某个午后,迷濛细雨里,三人同躺一船,举杯共祝,随波飘荡。
钩上鱼饵早被吃尽,可又有谁在意?
纵情山水之间,比那争名夺利要强了太多……
六年后,程紫玉再次主持了斗陶大会。
在那次大会上,她带来了一系列巧夺天工的陶品,将五色陶的古朴优雅充分发挥,每个颜色都用到了极致,一时间大受追捧,她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一代陶艺大师。
又是六年后,她重新提炼了用作制壶的泥料,将紫砂的特性进一步稳定,壶型也从中型提梁改成了小巧立于手掌的紫砂壶,后人称之为“掌贵”……
紫玉之名,这一次不但响彻大周,还让她名垂青史了。
紫玉,紫玉,后来竟也与“掌贵”二字一样,被用来代指了紫砂和荆溪陶泥,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对程紫玉来说,她的这辈子,无亏无欠,无怨无悔,心满意足。她与李纯用二十五年时间,生了八个孩子。
她对李纯的承诺,她都做到了。
李纯也一样,在后来的生涯里,为她守住了程家,保得了程家长久安宁。李纯前二十年的缺失,在后来的六十多年里,全都补了回来。
两人做到了子孙满堂。
在程紫玉永远闭上眼之后,李纯叮嘱完她的后事,也躺到了她的身边。
他愿意跟着她一起走奈何桥,只求下辈子还能有缘遇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