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带着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如同河豚的肉,明知道有毒,人还是会冒险去尝。
也许是说多了话太累了,李诸突然开始吐血。他将血迹抹掉,嘴角露出惨淡的弧度:“可惜,命运往往是由不得人选择的,我最终,还是亲手将他推进了地狱。”
那时已是盛夏,猎苑中举行狩猎。
安禄山的近卫队在同罗、奚、契丹、靺鞨挑选的八千“曳落河”勇士,同在猎场比拼。
烈日之下,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最为勇猛夺目的两人是安禄山的近侍李诸和呼延烈。呼延烈收获了十只野鸡,六头獐子,一头野猪,一头熊。
而李诸的收获更为惊人,除了獐子、野猪这些寻常猎物之外,他还猎得了一头白虎,令安禄山大喜过望!
唐时以白色为吉祥,白虎更被视为祥瑞。近来北方战局受挫,很多人说,广平王和郭子仪的大军就要打到洛阳来了。
在时局不稳、人心动荡的时刻,安禄山太需要一个“吉兆”来说服将士们,甚至说服自己了!
他当即宣布李诸为“曳落河第一勇士”,官升四品,赏赐金缕衣一件。
李诸翻身下马,在众人羡慕而敬畏的目光中接过赏赐。
尘土飞扬中,呼延烈策马来到李诸面前,爽朗地扬起马鞭:“李诸,这顿酒你非请不可!当初攻克洛阳时,陛下亲自赏赐你夜光杯,如今又赏你金缕衣,得请兄弟喝酒!”
“运气而已。”李诸并无任何得意的神色,“你所得的猎物也不少。”
“是啊。”有士兵在旁边附和,“呼延大哥也是今日的勇士,只比李大哥差那么一点而已。”
“当时我也去追白虎了,但终究不如李诸的骑射功夫,一箭射中虎头!”呼延烈放声大笑:“输给你,兄弟心服口服!”
夜色降临。
水榭亭台之间,李诸备下酒菜,请呼延烈喝酒。
随侍的雷海清穿着绿色春衫,怀抱琵琶的样子像一幅水气氤氲的画。他正准备斟酒,手刚碰到酒壶,被李诸一抬手拦住:“不必了,我自己来。”
少年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退至一旁。
“来了洛阳之后,很多兄弟都说这繁华东都,让人流连忘返,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呼延烈放目四望,“洛阳行宫夜色美景,令人心神荡漾。”
一只鹰站在呼延烈的肩上,鹰眼如同漆黑玉石摄人心魄,它名叫“枭羽”,是呼延烈千里迢迢从草原带来的。
“看来枭羽并不喜欢洛阳城,瘦了。”李诸喂了鹰一块肉。
“它性子倔犟,”呼延烈的语气丝毫不掩饰骄傲,“当初熬鹰的时候,我可是将它放在绳索上,蒙住鹰眼,昼夜不停地摇晃了六天六夜;用细麻线缠肉喂食,令它饥渴难忍,才将它驯服。后来第一次在雪地里试飞,它的十六根尾羽都被缝住,却刹时像箭一样冲出去!鹰就是鹰,和那些弱不禁风的翠鸟、白鹭不同!”
少年低眉垂首弹奏琵琶,轻拢慢捻。
“对了,洛阳行宫里近日出了细作,陛下命人彻查,你还是要多留心一些。”呼延烈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还有,上次你说腹痛,后来去找郎中看过了没?”
雷海清弹琵琶的手微微一顿,一刹那,几乎能听出突如其来的错音。
“郎中看过了,只是吃积了食,没什么大碍。”李诸的眼神不知道在看着远处的波光,还是湖心的月色。
“那就好,来来,喝酒!”
李诸举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鹰叫:“唳——”
枭羽突然拍着翅膀叫了起来,在呼延烈也没有反应过来时,它已经撞翻了酒案,一时间杯盘狼藉,酒水四溅!
“枭羽!”呼延烈大声喝斥,鹰桀骜不驯地在空中飞了一圈,才不情愿地回到了主人肩上。
酒杯歪倒在地上,残酒还在流淌,而被酒水浸湿的地面,泛起了淡淡惊心的黑色。
四周一时安静。
呼延烈皱眉盯着地上的残酒,再抬头看乐师的脸色,他粗中有细,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乐师的手腕,沉声喝问:“你,在捣什么鬼?”
见乐师抿唇不语,他一拳挥过去,将乐师打得跌倒在地!恨恨地转过头:“我早就跟你说过,要提防这些汉人——”
李诸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沉了下去,胸口比寒夜更冷。
名为“妄念”的剧毒,可慢性将人致死。也许,这些日子以来,李诸心里还存在着一丝妄念,等待着少年收手,但这终究……也只是妄念而已。
呼延烈说得对,汉人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铁骑更难对付。
宫中的细作,河北的烽火,杯中的毒酒,血腥的落日……他们绝不会屈服,除非被屠杀殆尽。
“哐——!”
长剑出鞘,在乐师苍白的颈脖上划出一道血痕。对方仿佛知晓形迹败露,睫毛颤抖,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李诸的手停住了,那一瞬间,他恍惚看见在那个氤氲的春夜,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准确地抵住这个人的颈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对方的脖子割断。被刀抵在门上的少年脸色微微苍白,身着轻薄春衫,手还握着烛台,像是一朵墨画的花,开在春夜的门扉前。
那是在他无眠的黑暗里,唯一出现的烛光。
血珠顺着剑刃滴落,良久,李诸的手臂缓缓垂落了下来,仿佛整个人被难言的疲惫击败:“来人。”
他没有再看乐师一眼:“将他送去牢狱。”
牢狱阴森,暗无天日。
被关在牢狱里的乐师不止雷海清一个,还有其他梨园弟子,狱卒们无聊时,会要求他们奏乐打发时间,很多乐师为了不受酷刑而听命。
“叫你们演奏,是奏哀乐的吗?”面对衣衫褴褛的乐师们,狱卒大声喝斥,“演奏喜庆的曲子!”
胆小些的梨园弟子双手发抖,勉强演奏起了欢快的乐曲。
狱卒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但他的目光扫到其中一个人时,又露出了凶光。
那人端坐在稻草上,神色就像波澜不兴的湖水。
狱卒慢慢走了过去,站定在雷海清面前,哪怕并未拔刀,也能感受到那凌厉如刀的杀气。
“你,怎么不弹琴?”
雷海清神色平淡,甚至并没有看对方一眼:“乐为心声,此刻我心中无声。”
狱卒冷笑:“心中无声?”他一挥手,另外几个狱卒簇拥过来,只听领头的狱卒命令:“不会叫的黄莺不需要喉咙,不会舞的孔雀不需要羽毛,弹不出琴音的乐师也不需要手指。”
听到最后一句话,雷海清的脸色终于微变。
几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他擒住,按住他的双手,雷海清剧烈地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
只听领头的狱卒一声令下:“给我把他多余的手指卸下来!”
“啊——!”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暴虐的狱卒们放声狂笑。
“什么?”李诸霍然站起。
他得知消息,已经是雷海清受刑三日之后。李诸沉着脸大步走进监牢,狱卒们不敢拦他。
“雷海清关在哪里?”
“在……在东边第六间。”狱卒慌忙回答。
牢狱里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走到东边第六间狱房,李诸一眼就看到雷海清无知无觉地倒在潮湿的稻草上,遍体鳞伤,脸色比死人更惨白,十根手指呈诡异的姿势朝外翻卷蜷曲。
一股热血冲上头颅和眼眶,李诸看过许多残酷的刑罚,但没有哪一次,令他内心蓦然刺痛。
他们生生掰折了乐师的十根手指,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吹奏。
他想起乐师在月下吹着筚篥,久远的故乡之曲在孤独的洛阳城中响起,想起乐师低头拨亮烛火,久违的暖光在清寒的春夜点燃……
从此之后,世间再没有那样的曲调、那样的拨烛了。
“谁让你掰断他的手指的?”一拳掼在领头狱卒的脸上,力道之凶狠,将对方打得滚到墙角!
那狱卒被打得晕头转向,嘴角渗出血迹,惶恐地抬头:“长官……他……他拒不演奏……”
又一脚狠狠踢在对方身上,狱卒顿时发出惨叫。李诸发了狠,拔出刀来就要杀他!
“长官……长官饶命!”狱卒已经尿了裤子,抖索着求饶。
“凭什么你就能剥夺别人最重要的东西?只因为你有刀?”李诸将刀狠狠贴在对方的颈脖上,双眼血红,多年来堆积在胸口的怒火愤懑,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杀了你!”若不是及时赶来的呼延烈阻止,他己暴怒地手起刀落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你清醒点!你要为了一个汉人杀自己的兄弟吗?”呼延烈拦住愤怒的李诸,冲狱卒说,“滚,赶紧滚!”
死里逃生的狱卒滚爬着逃走。
惨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上,雷海清动了动,醒转过来,眼神却空洞如同被掏空了魂魄。
然后,他看见了李诸。
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神色变得悲哀而期待,像是身处绝望的人,想要看最后一眼星光。
“是你吗……”雷海清身上铁链哐当作响,受伤的十指在稻草上拖出斑驳惊心的血迹,他的眼底泛起了水光,剧烈的喘息声沉重惊心。李诸俯下身来扶住他,手竟然不稳。
对方的脸憔悴得可怕,身形也被酷刑折磨得形销骨立,但眼睛没有变,那是在残酷的地狱里仍然能望见星辰的眼睛,是十指尽折后耳畔仍然能聆听到的一缕琴音。
“这支筚篥……”雷海清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李诸伸出手,将那染血的筚篥接过来。
有毒的碧玉在黑暗中莹莹生辉。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李诸的眼睛突然有些模糊,看不清谁欠谁更多:“我答应你,我会将东西交给你的同伴。”
还有什么如鲠在喉,李诸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告诉雷海清,这一瞬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会放他走。
四
接下来的几日,李诸打探清了狱中地形,拿到了牢狱钥匙,他甚至为雷海清准备好了包裹,里面装着乔装改扮的衣物与路上所需的钱。
可谁也想不到,在他准备动手的那一夜,变故陡生。
宫中灯火通明,刀剑出鞘,一名叫南蕲的梨园弟子逃逸。南蕲逃出城二十里,被呼延烈率领的军队追到,当场斩杀。在这名逃逸的梨园弟子身上,搜出了雷海清的羊角筚篥,以及……一张洛阳城防图。
原来,这才是雷海清求他转交筚篥给同伴的真正用意。
有了城防图,安禄山所有的战略部署和军事秘密都会暴露在唐军的视线中,唐军随时可以重夺洛阳。
曾经那一场酒醉,李诸醉眼朦胧地问雷海清:“恩人仇人,知己敌友,生死悲欢……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真假并不重要,”看上去柔弱的乐师眸子映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少年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曾经他以为少年是翠鸟,后来才发现,对方才是鹰,有一颗永不被驯服的心。
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李诸负荆向安禄山请罪,却没有得到宽恕,而是得到了一道斩首的命令。所幸有一干将领们求情,处死最后改成了八十鞭。李诸被鞭刑打得皮开肉绽,臂骨折断,右臂从此废了。
……当鞭子如雨落下来,李诸不知道自己是昏迷还是清醒时,他恍惚苦笑,自己还是太笨啊。
而雷海清,终究还是恨他的。
此后的大半个月,李诸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昏迷的时候比清醒多,鞭刑受伤极重,之前所中的毒也一齐发作,令他五脏俱损。
他失去了安禄山的信任,曾经的“曳落河第一勇士”,被冷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他在病中频繁地吐血,在生死边沿徘徊时恍惚看到漫天尘沙,乐师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了,但眼神却带着清晰的淡淡的怜悯……一声闷响,琵琶被摔在地上,丝弦崩断,裂痕惊心。
风吹云散,最后一缕琴音寂灭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冷汗涔涔地醒来,四周寒冷如铁,再没有烛光。
一个月后,李诸才知道,雷海清已经被杀了。
在众人面前五马分尸,极为惨烈。
雷海清的死在梨园弟子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这小小的激愤很快被镇压了下去……梨园弟子们尽数被处死,洛阳终于平静了下来,像是沸水变成了死水,百姓们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神色,似乎人们都忘了那个微不足道的乐师。
在强权之手的碾压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沉默。
李诸没有扔掉那支羊角筚篥,看到那有毒的碧玉时,他想起幼时读书,读到《庄子·外物》,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大夫苌弘忠于故国,死在蜀地,当地人将他的血埋藏,三年之后化为碧玉。这就是汉人的忠义。
碧血千年在。
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雷海清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效忠于自己的国家和君王。他在他眼中是“叛军”,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不是敌人呢——
李诸无法回答,曾经他也许是有机会问一个答案的,但他终究还是因失望而放弃了。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会坐在他身边,和他聊一聊草原与美酒,聊一聊母亲在篝火边吹奏的筚篥,无关其他。
但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五
“把你的筚篥给我看看。”裴昀几杯酒饮下,衣襟半敞,斜倚在酒案旁。
李诸一怔,将筚篥递给他。
“这块碧玉的确很特别,”裴昀闲闲地端详着筚篥,“不过,我也曾见过有毒的玉石,色泽和这块完全不同——此玉温润无暇,似乎只是一块瑾瑜美玉而已。”
李诸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一抬,从遇到裴昀到现在,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波动,眼瞳里迸出难以置信而急切的火星,像是荒野里飘荡的鬼火。
“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的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你有没有想过,怎么会那么巧,在你要喝下毒酒的时候,猎鹰就不受控制打翻酒盏?比如,为何街市寻常郎中尚且能诊出你是中毒,宫中御医却瞧不出病因?你是否细想过,为何乐师到来之后,你就不再做噩梦?”
碗中酒已尽,裴昀面带惋惜地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有另一个版本。”
六
“李诸并不信你。”
昏暗的牢狱中,呼延烈推开牢门,脸上丝毫没有平时的豪爽,冷笑的眼睛显得阴鸷:“我乃奉命刑讯,你最好老实回答——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雷海清坐在稻草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呼延烈走到他面前,将锁着他的铁链用力一拉,“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以免多受皮肉之苦。”尖锐铁器嵌入血肉中,剧烈的疼痛让雷海清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泛起青白……
他的羊角筚篥上的确镶嵌着一块碧玉,但那块玉的作用不是下毒,而是解毒。
来到李诸身边后,他发现他的夜光杯上有毒,那种毒不是立刻致命的,却会将人慢慢地杀死,在损伤人的身体时,也会侵蚀人的神志,噩梦缠身便是中毒的症状。
——那是安?山亲赐的夜光杯。
他曾经也想过劝李诸换一套酒具,但既然帝王己动了疑心与杀机,想要缓慢地杀死李诸,更换酒具并没有作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在李诸的周围一定有监视着他的眼线,那也许是他身边的婢女,也许是他不设防的朋友,比如,呼延烈。
为了共奏一曲的月色,每一次为他斟酒时,雷海清都用碧玉为他解毒。
直到那一次,李诸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
“我很好奇,那天枭羽怎么会闹起来的?它一向只听我的命令。”呼延烈冷笑,“莫非,你会妖术?”
雷海清脸上冷汗涔涔,眼底却一片倨傲,抿唇不语。
“说出来,我或许会让你死得痛快些。”呼延烈捏住雷海清的下巴,指关节咔嚓作响,“陛下早就不相信李诸了,说这小子脑后有反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汉人不都相信这一套吗?”
从始至终,雷海清不发一言。
呼延烈终于失去了耐心,摆了摆手,立刻有狱卒狞笑着上前,手中拎着烧红的烙铁。
真正的酷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雷海清想不到,他救了李诸一命,代价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牢狱中看不到故国,看不见知己,只有惨淡的月色照出斑斑血痕,满身伤痕和残废的十指。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他将羊角筚篥托付李诸,托他带给自己的同伴,筚篥中的确藏了东西。
但那不是什么洛阳城防地图,而只是一张曲谱。
当初他们在月下合奏的曲子,雷海清将它记录为曲谱,希望转交给自己的同伴,作为音乐之美的传承,以及……他在人世间活过的痕迹。
作为乐者,最好的东西就是音乐本身。战火和仇恨,敌对和立场,侮辱和损害,都不能损伤的音乐之美。
高山流水,琴歌相和,曾经的那一刻是真实的。
李诸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意识到酒液从他的酒碗中洒了出来……
“太过巧合的事,常常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裴昀的声音带了几分醉意, “我听说,鸟类可以听到人类无法听见的声音——那些无法被人耳捕捉的声音的震颤与波动,可以由某些特殊的乐器演奏出来。既然雷海清是个高明的乐者,我猜测,当日他在吹奏筚篥时,通过座中所有人都无法听到的声音,来令猎鹰焦躁不安,打翻酒盏。”
原来如此……从一开始他就弄错了,大错特错。
过往的一幕幕如电在脑中闪过,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惊痛。李诸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血。
雷海清打翻杯盏时掩饰的神情,雷海清第一次看见那只御赐夜光杯时停留的目光,雷海清低头拨亮烛火的样子……
少年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
他失望地看着他:“能推着你挥手杀人的,并不是什么勇气,只是丧失的理智而已。”
他淡淡地摇头:“那些一死了之的人很勇敢吗?我并不觉得。留下来面对的人,才更强大。”
他的眸子眏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乃至最后,他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
汹涌的眼泪混合着血水从李诸脸上流下来,他死死握紧那支羊角筚篥,像是要从故人的物件里生生抠出一个魂魄来。
七
至德二年,正月初一。
安禄山在洛阳行宫中被贴身侍卫李诸和儿子安庆绪合谋杀死,临死前大喊:“是家贼!”
叛军情势急转直下,北方诸郡烽火重燃,而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恐惧不敢发丧,将尸体在宫中放置多日,直至腐臭。
杀死安禄山的侍卫李诸随后逃出洛阳,从此再无踪迹。也许是隐姓埋名于荒野,史册中再也没有关于李诸余生的记载。
裴昀一行人离开洛阳时,正是冰天雪地。琳琅边走边抱怨:“这么冷,羽毛也没找到,红薯也没得吃……”
叶校尉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微微皱眉:“我总觉得当日李诸的故事里,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什么地方?”琳琅好奇地问。
“安禄山要杀一个侍卫,有很多种办法和手段,没必要用毒。而且那种毒不是用于控制人心神的,只是让人慢性死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奇怪。”
“也许他还有用得着李诸的地方吧,并不想让李诸那么快死。”琳琅一本正经地思考,“哼,反正不管怎么样,安禄山这个大坏蛋,都死有余辜。而叶哥哥的龙涎也替李诸解毒,救了他一命。”
“嗯。”裴昀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慵懒的眼底隐匿着一抹惊心的美,如同夜色雕刻,黑暗打铸。
朦胧雪雾中,仿佛依稀遥见当年的修罗战神,伏尸百万的背影。
一直以来想要害死李诸的,并不是安禄山,而是呼延烈——夜光杯原本是无毒的,有毒的是人心。
是呼延烈在杯子上动了手脚。
当年,战场上那过命的交情是真的,可惜世间太多人能共患难,却无法共富贵。同为近侍,李诸事事都比他强,比他更受安禄山的信任,令他始终活在一道无形的高墙与阴影之下……嫉妒心让让呼延烈无法容忍。所以他才会投毒和借刀杀人,才会替换曲谱与地图。
至于安禄山,从没有想要李诸的命。
裴昀隐去了这细节,不废一兵一卒,夺取了安禄山的首级。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在遥敬黑暗中的对手。
人心中的爱恨,原本就是最烈的酒,一滴一滴喝下去,谁能分得清究竟是何种爱憎滋味……谁又能将爱恨血泪一口饮尽?
悲伤的寒冷,决绝的杀意,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底,当你以为自己孤单时,其实对手比你更孤单。
天地熔炉,击碎风雪为齑粉,锻打人心如寒铁。
几人正往前走,突然,只听猛兽的低吼声从头顶的城墙传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们,一只雪白的大老虎腾空而起,朝裴昀扑下!
白虎如同一座雪山压了下来,巨大的身影落地时却轻盈温柔,前爪搭在裴昀人的肩上——
毛茸茸的爪子欢快地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摇了摇尾巴。
“爹!”
画风变化太快,琳琅一脸懵逼适应不过来:“这是谁?将军哪里来的儿子?……竟然还摇尾巴,到底是老虎是狗啊?”
白虎似乎腼腆又害羞,被骂得赶紧收了爪子。
“大少!你怎么来了?”裴昀眼前骤然一亮,在被他摸头的时候,白虎缓缓弯下身来,化为俊秀少年郎,模样竟与裴昀有七分相似,只是神态清纯无辜。
“爹,你们是不是在找这个?”少年手里托出一枚湿漉漉的羽毛,只有叶子大小,生机盎然的绿意在冰天雪地中却格外醒目,像是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
琳琅转怒为喜:“竟然被你找到了!绿羽毛!”
绿色的羽毛一碰触到琳琅,就像嫩芽遇到了阳光,刹那间蔓延开一片葱茏的绿意,柔和浸透城池与人心,起伏的远山宛如琴弦在天地间弹唱。空中没有落雨,但枯槁的洛阳城仿佛渴雨的人,汲取着一场久违的甘霖。有什么东西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苏醒,像是压抑许久的温热泪滴,像是胸腔中碧血化玉。
千年万年,不曾死去。
“爹,你出门这么久,为什么不带上我?”裴大少委屈地问。
“带着老虎游山玩水很麻烦的,你爹我很穷,供你吃喝要花钱……”裴昀头疼地摆手。
“又骗我!你只是怕路上有危险。”裴大少仰头看着裴昀,眼里一片松风清泉,“我可以帮到你的。你一定想不到我来找你的路上,打听到了谁的消息——我知道祝姑娘如今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