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绿莺撑起一件小衣裳坐在床沿,苦等豆儿钻出被窝。
太冷了,还是里头暖和,豆儿严严实实缩在被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瓜顶,被姨娘催得紧了,她就蹬两下小短腿撒娇,哼哼唧唧不成句子。昨晚与姨娘一块睡的,真香啊,姨娘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她像抱了团棉花糖。不像爹爹,手也糙,脸也扎,眼珠子一瞪就大。小孩子记性好,忘性也大,豆儿早就将爹爹对她的好忘到脑后,想到姨娘说的,以后再没爹爹了,她忽然就觉得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话说要是在原来,她可是从来都没机会跟香香姨娘一块睡的呢。
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起床需要下很大决心,但只要套上一件衣裳,也就不感觉那么冷了。绿莺下手干脆,将棉被掀起一小截,两手进去里面一捞,掐住豆儿腋下,一提溜,瞬间豆儿就像只鲤鱼越出水面了。套上夹袄的袖,系扣,棉裤往上提......扎头发、涂面脂......这一个早晨,跟打仗似的,为了弥补女儿,绿莺凡事亲力亲为,竟不知伺候个孩子,原来这么累。多亏就豆儿一个,再多俩,可是要她命了。
穿的没变,吃的却比冯府逊色多了,坐吃山空,钱得精打细算着花。从前早饭一般是这样:鸡肉粥或猪肉粥,配酱瓜或素炒虾仁,外加几小碟什锦,如豆豉、芹菜、熏牛肉或丸子,主食时而豆沙馒头,时而新蒸糕点。如今呢,菜粥、昨晚剩下的陈花卷、咸鸭蛋、糖蒜、为豆儿加炒的莴苣。鸭蛋糖蒜都是南门灶下之前就腌好的,本是下人吃的,如今倒成了主子的口粮。
于是,豆儿又开始不高兴了,吵着要吃虾吃丸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小孩子又懂甚么呢,她不认识钱,不知道日子的难易,只知道从前爱吃的都不见了,换成一堆不是甜就是咸的奇怪东西,当然不喜欢。可你跟一个一岁多的秩儿诉苦、讲难、说节俭的道理,那也太过残忍了些,绿莺不忍心。
晌午饭自然得丰盛些,再节省也不能一天三顿都寒酸。豆儿一看有肉肉了,倒是不闹了,一听姨娘说吃完可以出去踩雪玩,更是不用人喂,自己举着小筷子哼哧哼哧往嘴里扒饭。冯府的雪永远高不过鞋底,只要下过雪,下人立马清扫。而南门不一样,下人本就少,又没主子在,平时便想打个雪仗堆个雪人的,倒也不去特意清理。此时院子里的雪已经及到脚腕处深,豆儿踩过,再往上拔脚,回头一看,一串蜿蜒小脚印跟在她的身后,像只尾巴,她顿时眉开眼笑,咯咯捂嘴乐个不停。忽然发现姨娘立在石阶上看她,她越加咧开粉嘟嘟的小嘴,颊边梨涡生动得耀眼。
红彤彤的小棉袄,绿油油的灯笼裤,两只苞苞髻俏生生顶在脑袋瓜上,脸儿被雪映的,仿佛比雪更白,细细的小眉头清秀温润,青缈犹如远山,她像个遗落凡间的小仙子,在雪地上跑啊,蹦啊,笑啊,笑声清清灵灵的,穿过繁华,越过糟杂,像根定海神针般稳稳当当扎在绿莺心底,她感到宁静、安稳,一切都值得,她就是要让豆儿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冬儿摩拳擦掌,撺掇那粉雕玉琢的娃娃:“小主子,不如咱们堆雪人罢?”
豆儿哪曾亲自动过手,从来都只看过别人堆好的,说起来今天踩雪,还是头一遭呢。她有些玩疯了,跺脚拍手喝彩:“好呀好呀,堆雪人,豆儿要堆,堆胖嘟嘟的大雪人。”
冬儿一溜烟跑去灶房,切来一堆蔬果,又领着豆儿去团雪。豆儿撅着小屁股,两只小短腿啪嗒啪嗒一顿捣腾,像个球一样,从这头滚到那头。一大一小两个雪团一叠,贴上茄子皮当眼睛,鱼尾当耳朵,山药作鼻子,红萝卜皮当嘴唇,大功告成,豆儿却不满意,她俯身搓了把地上黄土,往雪人脸上抹去。
这绝对是败笔,一个白胖白胖娇娇憨憨的雪姑娘,转眼成了一脸乌漆墨黑的乞丐,冬儿有些闷闷不乐:“小主子,她这脸也太黑了,都不好看了......”
豆儿眼睛亮亮的,指着雪人脆声告诉她:“好看,这是我爹!”
小孩子火力旺,此时绿莺早被冻进了屋。她生在大同府,冬天不算严寒,而汴京的冬,彻骨、刁钻,似是能冷进人的骨头缝里,从前卖冰糖葫芦习惯了也能受得住,后来锦衣玉食了两年多,没成想竟又变回了原来的畏寒体质。就在门外站了这么一会儿,手指头就肿了,鼻涕下来了,脸皮也开始发痒。
春巧用温水给她敷着手脸,忽然提到昨儿来造访的姬姨太太:“姨娘啊,奴婢就是不明白,她到底图甚么呢,干嘛非要跟你合伙做买卖,她那样滑不溜丢的性子,如今又得势,还愁没人上赶着巴结?”
绿莺也想不通,若她还在冯府,姬姨娘跟她打交道还有情可原,如今自己一个没靠山没能耐的小妇人,姬姨娘这么凑近乎是为何呢?想不通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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