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是你送的,只托别人找了过来。人家当真以为是许管事送的字帖,喜欢上许管事,你气得喝酒寻醉。那贱婢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哪里比得上我半点。可你当宝贝一样,将字帖细细的藏起来。那个秀竹,有什么好的,也不过是中上之姿,也不知晓你喜欢她哪一点?是嗓音甜润,唱歌唱得好听,还是做得一手好刺绣,会绣些梅花修竹?”
陈渊虽然已经是说不出话来了,可眼神变幻,也是不知晓在想些什么。是否又在想那个,当初的老夫人身边做刺绣的秀丽少女?
“后来,后来那贱婢有孕,十月怀胎,生下一子。不错,秀竹是我处置的。我一个妇人,蛇蝎心肠,狠下杀手。可那也因为我想要护住你的名声,护住陈家的体面。淫辱母婢,奸生得子,说出去也不好听。更何况我行事之前,其实你也是同意的。你也恨那个贱婢,恨他让你行差踏错,落下把柄,有损名声,更要紧的是她并不爱你。”
陈老太君狠狠捏住了手中的佛珠,这些年来,自己吃斋念佛。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伪善,自己是顾全大局,为了陈家的体面。
“可当娘的没了,你那儿子又该如何?到底是陈家血脉,而且还是个白胖胖的小子。后来陈家一个旁支无后,秀竹的孩子便过继过去。我当时就在想,我害死他亲娘,这孩子若是知晓了,会不会生出什么祸端?好在这孩子长大了,资质平庸,性子温和,而且什么都不知道。之后他娶了妻子,生了女儿,似乎也是生不出儿子,又不乐意纳妾。我还特意留意了秀竹的孙女,这奴婢之女,也是庸碌之姿。那时我觉得,自己似乎也没那么在意秀竹了,还赐了美玉。以这女孩子身份资质,其实也不配让我记挂了。可是,可是——”
陈老太君不觉压低了嗓音,言语微微有些森然:“可是秀竹的孙女,如今却是当今的皇后娘娘。陈绫这个贱婢血脉的陈家女儿,却有这样子福气。那时候我见她替了娇儿,心中还觉得很是痛快。却不知,她到底还是带走了陈家最大的福气。老爷,近些年来,你可是心中害怕?”
“秀竹死时候,你默认允许。秀竹儿子死时候,你袖手旁观。秀竹孙女被家族牺牲时候,你更是狠下心肠。其实你跟我,都是怕得很,是不是呢老爷?”
明明知晓房间里没有人了,陈老太君却也是不觉压低了嗓音。
只因为这些事情,原本是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
这些年来,当年死去的婢女,就好似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两个人的心头。陈渊日复一日,行事也是越发谨慎。明明瞧着陈绫成了皇后,却也是不敢前去攀附,反而处处谨慎,要划清界限。
也许多少个夜晚里,夫妻两个人,都奢望着,祈祷着,这个陈家的庶孽会彻底失宠,失去权势。
然而日复一日,却终究让他们失望了。
原本觉得陈后见识有限,出身卑微,就算是正妻也未必就是皇后。就算成为皇后,必定也是手忙脚乱,当不来这个皇后。
却没曾想到,陈绫顺利为后,夏熙帝也是没有废了她取什么权臣之女联姻。太后并非陛下生母,夏熙帝也自然更亲近皇后一些。既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婆母,陈后行事也更是自在。如今夏熙帝后宫虽有几个嫔妃,却全然不能跟皇后相比。陛下大半儿女,都是陈后所出。等了若干年了,却得了王曦被册封太子的消息。
这个陈家旁支之女,居然是步步顺畅。
这么多年了,陈后却没什么动作,有时候他们夫妻两人便会觉得——
也许皇后娘娘,到底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然而饶是如此,心魔丛生,到底还是不觉有了心结。
日日谨慎,夜夜小心,只恐怕行差踏错。
甚至女儿招惹了陈后,陈老太君也怪女儿不懂事。
陈渊眼中情绪轻轻的动了动。
这些年了,其实那个秀丽的婢女生什么模样,他都有些不记得了。
当年那些可笑的,非她不可的占有欲,也是荡然无存。
甚至那个婢女和自己说了什么话儿,怎么让自己喜欢的,他都记不得了。
若非今日陈老太君提及,什么私藏字帖,为她醉酒的事,他这脑子里都已经没有印象。
原本以为是什么刻骨铭心的喜欢,可是实则不过是一个循规蹈矩青年自我感动的放纵。
只不过一时脑热,却毁掉了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
其实若那时真喜爱秀竹,慢慢的磨着当年的老夫人,说了为妾,给了名分,再行其事。
可秀竹对他许诺,却说并不稀罕,说就算是老夫人允了她也要落发出家,说她已经说了要赎身出陈家并且已经允了。
他一时脑子发热,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一时的错处,却是一辈子的忐忑不安。
陈老太君叹了口气:“老爷,如今这场噩梦,我已经是不想忍了。”
从听说陈丰受伤,她已经是按捺不住。今日不过是伤了陈丰,若就此放纵,以后这贱婢的血脉莫非还要灭了陈家不成?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也许王珠都是心生疑惑,为何兖州的陈家,居然如此行事微妙,断然绝情?
只不过就算王珠如何聪慧,也绝不会知晓这一桩陈年公案。
许氏回到了房中,却也是仍然一阵子的心神不宁了。
这桩大事,已经是定了下来,吓得许氏一颗心砰砰的乱跳。
若是从前,许氏有什么事情犹豫未决,十分担心,自然会听从陈老太君的意思。
可是如今,许氏内心之中,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碧桃察言观色,不觉柔语宽慰:“夫人心神不宁,可是还在担心玉娆那个小蹄子?”
许氏闻言,却也是不觉轻轻的摇摇头。
此时此刻,玉娆这个美妾,已经是不算什么了。
陈老太君说得胸有成竹,如果这件事情成了,陈家确实也是能飞黄腾达。可是许氏见识了王珠手段,却不觉隐隐有些不安之意。
只恐此事,也是没那般顺遂。
碧桃是许氏身边贴身丫鬟,这些日子又是十分体贴。许氏心中郁闷,女儿又不在身边,不觉向丫鬟倾述,说了这桩事情。
碧桃听了,果然也是面露讶异之色。
许氏话儿说出口,又不觉有些后悔之意了,叮嘱碧桃切切不可胡说。
碧桃赶紧应承,只言自己绝不会多言。她原本是陈家的家生子,又打小跟随在许氏身边,许氏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梳洗了一番,许氏也是有了想要休息的意思。
碧桃点了一枚安魂香,安排妥当下人,方才匆匆离去。
换了身装束,碧桃也是悄悄离开了陈家。
到了约好的见面之处,见她的居然是陈蕊。
碧桃虽是家生子,可原本就与陈蕊交好,更让陈蕊知根知底。如果陈蕊许了更多的好处,威逼利诱,碧桃也不会见得就跟许氏一条心。
如今碧桃就将自己所打听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给陈蕊。
陈蕊赏赐了碧桃,打发走了这丫鬟,并让碧桃不可露了行迹。
旋即陈蕊转到了后宅,瞧着房中那一身红色衣衫的少女。
这大红的颜色绯红若血,娇艳欲滴,寻常的人也只恐怕压不住这抹艳色。只不过眼前的少女面颊清秀,冷若冰霜,虽是女儿身,却也是掩不住黑漆漆眸子里的锋锐之意。
那身上的艳丽之色,竟似生生被王珠压了下去了。
王珠手指轻轻挑动腰间的玉玲珑,仿若漫不经心的说道:“陈家有动静了?”
陈蕊却不觉升起了一丝佩服之意,王珠笃定此刻陈家会按捺不住,出卖于她。
说实在的,陈家这些手段,放在九公主身上,却好似跳梁小丑。
明明都是在王珠手中,可是陈家的那些人,却也是浑然不觉。
而陈蕊都是有些讶然,不知道陈家为何如此不知死活,明明知道王珠的厉害,居然还一头撞上来了。
陈蕊不敢怠慢,将从碧桃口中所打听的消息,都统统告知了王珠。
碧桃隐晦的提及,京中有人笼络了陈家,让陈家趁机告发。
许氏跟前,碧桃只是个婢女,如果不是因为许氏孤立无援,也不会跟碧桃倾述。
既是如此,许氏也是不会将话儿说得十分详细。
可是就算是从这些模糊的只言片语之中,王珠也隐约察觉到了容太后的身影。
王珠静静的在想,难怪陈家居然是这样子的放肆。
她不觉瞧着陈蕊:“瞧来你竟然一心向我,陈家如此行事,你也帮衬出谋划策。”
陈蕊垂下了脸蛋儿,不觉说道:“我既然是九公主的人,自然是一心一意,为九公主办事。况且九公主行事磊落,陈家却畏畏缩缩。”
“也许是这样子吧。”王珠这样子说着,瞧着陈蕊:“不过你曾经身为陈家女儿,这些并不是你全部的理由。陈家沽名钓誉,行事自私,并且还不知好歹,得罪了我。然而陈家无论如何待你,你也是在陈家长大的。在你瞧来,就算让陈家富贵消散,没有了从前的风光,也是比让我动手,弄得性命不保,要强一些。”
陈蕊吃惊抬头,身躯轻轻一颤。
王珠说得没有错,自己确实是这样子想的。
虽然陈家待自己,也是苛刻,可是若是见到这些陈家人一个个都死了,心中却也是不忍。
好在王珠眸色莹润,却也是没曾有什么怪罪的意思。
次日天光初明,许氏一夜无眠,天亮时候才朦胧有些睡意。可她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阵子,却也是被一阵子的喧闹之声惊醒。
虽去了玉娆那个小妖精,然而陈老太君所言之事,实在也是兹事体大,许氏也是安不下心来。
如此被惊扰起来,许氏顿时一阵子恼怒之意,不觉绷着一张脸,颇有些怒意。
“这一大清早,却是这般吵闹,当真是没什么分寸。”
碧桃匆匆赶来,却不觉有几分惊惶之下:“如今府中几房,均是到了,老夫人让我来叫夫人,一并过去。”
许氏原本是要要责怪几句,可是听到碧桃这样子,却不觉一惊。
陈家几房,本来掐尖要强,闹心的事儿也是不少。
只不过如今兖州方才安静了些,却也是闹上门来,竟然也是没见有半分消停。
许氏想起了陈老太君跟自己说的那桩大事,这节骨眼,陈家几房却没眼力劲儿,甚至不肯消停。
这样子惊了惊,许氏的瞌睡也是清醒了大半了。
碧桃小心翼翼的说道:“大小姐也是来了。”
许氏皱眉,哪个大小姐?
她蓦然想到了什么,不觉面色沉了沉:“可是蕊儿?”
眼见碧桃点点头,许氏一颗心顿时沉了沉。这个逆女,行事十分忤逆,这一次也是不知道想在陈家闹出了什么事情。更何况,这个女儿来了,背后是否有王珠的影子,这也是不得而知。
一想到陈老太君准备对付王珠,许氏就是不觉心虚起来了。
碧桃再轻轻补充:“大小姐来了,原本老夫人说了,不许她进陈家大门。若大小姐进门一步,就命陈家的人打出去。可是今日,今日是九公主随她一道来的。咱们家的人,也是拦都不敢拦!”
一听说王珠都来了,许氏剩余的睡意也是荡然无存!
她匆匆起身了,快手快脚换了衣衫,脸也没擦脂粉,就匆匆的跑了出去。
大厅之中,此时此刻,竟然密密麻麻的,都是挤满了人了。
陈老太君面沉若水,陈丰坐在她的身旁,也是没什么好脸色。陈麟年纪尚幼,瞧着也是有些紧张。
许氏赶来之时,眼珠子随意一扫,却也是不觉流转了几分讶然之色。
陈家九房,此时此刻居然都是来得整齐。就是逢年过节,也是来不得这般整齐了。
若说没什么人刻意安排,许氏也是不会相信。
她目光逡巡,最后也是落在了王珠身上。
只见王珠一身艳红的衣衫,雪白的手指之上,套了几个指套儿。这金属的指套儿轻轻的晃了晃,顿时不觉有光彩闪过。
这样子艳丽张扬之色,落在了王珠的身上,竟然是说不出的合契。
许氏微微有些心惊,遥想当初自己还因为京中传闻,不觉有些轻忽王珠。
如今想来,确实是有些可笑了。
这位九公主年纪轻轻,手腕却是厉害,虽不知为何京中传闻如此,想来也不过是刻意伪装。
奉茶的丫鬟微微有些惧意,送上了茶水。
王珠揭开了茶杯,红唇盈盈,轻轻的品了一口。
她冉冉一笑,反而让陈老太君瞧着心惊。
这个王珠,始终是让陈老太君捉摸不透。其实无论是秀竹之子,还是陈后,都是温润敦厚的人。
可这个王珠,却是肆意张扬,似乎和其母截然不同。
这甚至让陈老太君升起了一缕错觉,也许眼前少女的出现,就是当年沉井的秀竹,用来报仇雪恨的。
想到了这儿,陈老太君也是生生压下了几许不适。
“九公主,你今日前来,还将这些陈家族人都是叫过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倒是让老身好奇得很。”
王珠却气定神闲:“陈家原本也是兖州本地大族,陈老夫人,如今的宁国公父亲是从陈家本族的分支。老宁国公原本是白身,因为有些军功,故而方才有了爵位。老宁国公有九子七女,等他过世之后,爵位由他的长子也是如今的宁国公继承。而那九房子孙,也仍然是聚群而居。其实都是过去那么多年了,老宁国公也是故去多年,也是时候——”
说到了这儿,王珠顿了顿,刻意卖了个关子,将那盏茶轻轻的放在了一边:“也是时候,要分家了。”
陈老太君如遭雷击,身躯微微一震,怎么也没想到,王珠居然是说出了这样子的话儿。
陈渊身为嫡长子,不但继承了爵位,还替家族管理了族产和祭田。
如今不止大夏,就是大陆各国,族人聚群而居,相互之间为依靠,也是大势所需。
长房有了爵位,其他各方也是能沾些官气,自然不会蠢得少了份依靠。
陈老太君原本觉得,这个家族其他的人是不会升起什么分家之念,可是此刻却微微心惊。
王珠都这样子说了,在场的陈家族人居然是没有什么反驳之意,分明也是赞同了王珠的意思。
一股子的凉意,顿时涌上了陈老太君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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