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很荒凉,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十步之外看不见一点东西;在这样可爱的良夜,他们心定神安,稳稳实实的走着,从来也不蹴到地下的石子。因为已经落后,他们就抄着近路。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园中忽上忽下,然后又有一大段沿着半山腰前进。他们在浓雾中听见河水的汹汹声,轮船靠埠时的机轴声,便离开了正路,望田间斜刺里奔去,终于到了莱茵河畔的岸上,但离开码头还有一程路。两人安定的心绪并没受到骚乱。阿达忘了晚间的疲倦。在静寂的草地上,在罩着朦胧的月色而雾气更湿更浓的河边,他们仿佛能够走上一夜。轮船的汽笛响了,那个妖魔般的大东西在黑暗中离了岸。“好,咱们搭下一班罢。”他们笑着说。
一阵水浪冲在河边的沙滩上,在他们的脚下四散分溅。
码头上人家告诉他们:“最后一班才开出。”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着。阿达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得了吧,“她说,”明儿总该有一班吧。”
几步路以外,在雾的光晕中,一盏灯挂在临河的平台上,发出闪闪的微光。再远一点,有几扇照亮的玻璃窗,原来是一家小客店。
他们走进园子。细沙在脚下悉悉索索的响着。他们摸索着找到了梯子的踏级,进门的时候屋子里正在开始熄火。阿达挽着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说要一间客房。人家把他们带进一间临着园子的卧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着河中变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灯光,巨大的蚊虫张着翅膀望挂灯的玻璃上乱撞。房门关上了。阿达站在床边微笑。他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着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动作。每走一步,楼板就会格格的响。客店里无论多么细小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坐在床上,一声不出的紧紧搂抱了。
园子里摇曳不定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熄灭了。……
黑夜有如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暧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强烈的欢乐。痛快淋漓的欢乐。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欢乐。□□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转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乱的……
夜里……有的是他们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为一的两个身体的暖气,有的是他们一起陷了进去的麻痹的深渊……一夜有如几十百夜,几小时有如几世纪,几秒钟的光阴象死一样的长久……他们做着同一个梦,闭着眼睛说话,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脚碰到了又分开了,他们哭着,笑着;世界消灭了,他们相爱着,共同体验着睡眠那个虚无的境界,体验那些在脑海中骚乱的形象,黑夜的幻觉……莱茵河在屋下小湾中唧唧作响;水波在远处撞着暗礁,仿佛细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荡,发出□□声。系着浮埠的铁索一松一紧,发出钉铛声。水声一直传到卧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条小船。他们偎倚着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盘旋的飞鸟一般悬在空中。黑夜变得更黑了,空虚变得更空虚了。他们彼此挤得更紧,阿达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觉,两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为何还要再生?……
潮湿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两个软瘫的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达的眼睛对他望着。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上。手臂相连。嘴唇胶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几分钟内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岁月,庄严恬静的时间……
“我在哪儿呢?我变了两个人吗?我还是我吗?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本体。周围只有无穷。我好比一座石像,睁着巨大的安静的眼睛,心里是一片平和……”
他们又堕入天长地久的睡梦中去了。清澈的远钟,轻轻掠过的一叶扁舟,桨上溜滑下来的水珠,行人的脚步,一切黎明时分例有的声音并没有打扰他们,只使他们知道自己活在那里,抚摩着他们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们加意吟味……
轮船在窗前呼呼的响着,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惊醒了。他们预定七点动身,以便准时赶回城里工作。他低声的问:“你听见没有?”
她依旧闭着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凑过来,挣扎着把他吻了一下,脑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从玻璃窗中望见船上的烟突,空无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大抹的浓烟在白色的天空映过。他又昏昏睡着了……
一小时过去了,他一点儿没觉得,听到钟响才惊跳起来。
“阿达!阿达!……“他轻轻的在她耳边叫,”已经八点了。”
她始终闭着眼睛,拧了拧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兴。
“噢!让我睡罢!“她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的叹了口气,转过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边躺着。两个身体都是一样的温度。他胡思乱想起来。血流得那么壮阔,那么平静。所有的感官都明净如水,连一点儿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鲜的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精力与少壮觉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经成人尤其骄傲。他对他的幸福微笑,觉得很孤独,象从前一样的孤独,也许更孤独,但那是毫无悲凄而与神明相通的孤独。再没有什么狂乱。再没有什么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宁静的心上。他仰躺着,对着窗子,眼睛沉没在明晃晃的雾濛中,微微笑着:
“活着多有意思!……”
哦!活着!……一条船在河上驶过……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条过去的船,他们不是曾经同舟共济的吗?他——她……——是她吗?……不是这一个睡在身旁的她。——可是那唯一的爱人,可怜的,已经死了的她吗?但目前这一个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会在这儿的?他们怎么会到这间房里,这张床上的?他望着她,可不认识她:她是个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还没有她。他关于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只知道她并不聪明,并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并不美丽:凭她这张憔悴而瞌睡的脸,低低的额角,张着嘴在那里呼气,虚肿而紧张的嘴唇显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他不胜悲痛的想到:一开始他就亲吻了这对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触了这个不相干的,——至于他所爱的,眼看她在旁边活着,死掉,可从来没有敢抚摩一下她的头发,而且也从此不可能领会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