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珈兰一大早就出门了,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彼时天色尚黑,她急匆匆跑过长廊时不慎绊了下,身体一个踉跄,险险要摔倒,恰好鸦青开门出来,还顺手扶了一把。
“……然后她和我道了声谢就跑开了。”鸦青在阮孟卿房里打理着行囊,顺口就将早上的事说了出来。
说罢,偷偷抬眼瞥向阮孟卿,见他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模样,不由奇怪,明明先前还对陈姑娘的事挺上心,怎么今儿又转性了?难道真是他昨晚上太困想岔了?
阮孟卿恍若未闻,半晌,搁下粥碗,看向忽然发起呆来的鸦青,眉头一挑,问道:“东西都收拾完了?”
“收拾完了。”鸦青回过神来答道。
从西北边一路过来,路上又不太平,二人一直是轻装上阵,行李拢总也就两三件替换的衣裳与一个暗红漆木盒子,其他的只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不一会儿就都归整好了。
只是……看阮孟卿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准备出发的意思。
鸦青将包袱压在桌上,试探着问道:“公子,你看现在都快到午时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公子说要多留一日,尽管后来又改口说半天,可鸦青还是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但若是再拖下去,今天怕是又上不了路了。
阮孟卿张了张口,正欲说话,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七嘴八舌的讨论顺着风从门缝间钻了进来。
“听说了吗?知县大人要重审林府少奶奶一案了!”
“刚听人说起,这不正准备赶过去呢。”
“这举城上下的状师都躲着张家那个老太婆,不知道是谁竟然肯淌这浑水?”
“管他呢,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走吧走吧,再晚就赶不上了……”
“……”
声音如风,转瞬间飘远,鸦青推开门探头看去,只看见几个人的背影匆匆忙忙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林张氏一案传遍罗城大街小巷,鸦青这两天也有所耳闻,对此虽然提起了一两分兴趣,可毕竟与他们无关,所以也不打算过多打探,正要关上门,一只手抵在门沿上挡住了他的动作。
“公子?”
“我们也去衙门看看。”
眼睁睁看着阮孟卿信步向楼下大堂走去,鸦青愣了愣,赶紧拎起包袱挎在肩上,小跑两步跟上他,心里忽然有所明悟。
是了,想起来了。
陈姑娘好像就是那个神秘的状师来着。
……
平时冷清的衙门难得遇上如此盛况——男的女的,不分老少,个个都踮着脚尖,抻长了脖子挤在衙门口使劲探头往里张望,从大堂里看过去,人影攒动,乌泱泱一片全是人头。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平日里罗城这么一个小地方,三年五载也不见得出几件大事,至多就是审审偷鸡摸狗的小蟊贼,这回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焉能不引人拖家带口一睹为快。
待到案子尘埃落定,过上数十年头,也算有了跟子孙吹嘘的资本——你阿祖可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想当初的林张氏血案,你阿祖就是观审者之一。
是以,有了这样的念头,城里但凡空闲的都来了,不空闲的也千方百计推了事跑过来凑热闹。
陈珈兰立在年迈的张母身边,瞥了眼济济的人头,不着痕迹地捏紧了拳头,闭上眼深深地呼了口气。
虽然从小跟着爷爷在衙门里见识过不少次,但放到自己身上,那就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哪怕对如何当一个状师的流程都已经了如指掌,哪怕应下此事时多么胸有成竹,这会儿都觉得心里没有底气。
“陈姑……陈状师。”张母一时嘴快,差点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反应过来立马改口,拘谨地扯了扯她的衣角问道,“你可有把握?”
“自然有。”陈珈兰佯装淡定地点点头。
尽管心里还有些发虚,她却不能叫张母看出破绽来,本来她就已经担忧得不行了,没必要再让她增加压力。
说话间,被告薛赖皮领着他重金聘请来的状师趾高气昂地从她们二人面前走了过去。那状师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大约在罗城有些名望,一出现就引起了人群中的呼声。
“是罗状师!”
“他老人家又出山了呀?”
“那薛大霸王竟能请到他,面子不小呀。”
“就是说……”
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既然陈珈兰能听见,自然也传入了罗状师的耳里。
他扭头望了一眼拥挤的人群,又睨了陈珈兰一眼,嘴角灰白的胡须微微一颤,从鼻腔里哼出了极其轻蔑的一声。
“区区黄毛小儿,哼。”
他收回目光,仿佛掸去尘埃般一甩袖,双手背在身后,悠然地跟上了薛赖皮的步伐。
光看其姿态,像极了一只刚打了胜仗走路摇摇晃晃的大白鹅。
陈珈兰撇了撇嘴,未置一词。
轻敌是大忌,就算他有着数十年的经验,本事再大,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这么轻慢,指不定就要栽上一个大跟头。
不过,自己乔装打扮后的模样似乎还挺成功的。
陈珈兰伸手摸了摸脸,又四下瞅了瞅自己的装扮,满意地点点头。
拖她已故亲爹的福,她的长相清秀中带了三分英气,身量也较寻常女子高出不少,刻意地收拾打扮后,束上胸,再穿上男装,若非细看,一般人也只道这是个过于秀气的少年。
更何况,在场诸人大约也没有人想过会有女子如此大胆,竟敢上堂诉讼,所以哪怕如罗状师这般精明之人,也当她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并无看出任何不妥来。
又等了片刻,林府管家率着一个状师匆匆赶了过来。陈珈兰并不识得那状师,不过从周遭的惊叹来看,那定然又是一位出名的人物。
至于为什么状告的是林府夫人和少爷来的却是林府管家,这很正常,富贵人家嘛,怎么可能让当家家主亲自出面呢。
陈珈兰默默想着,照例得了林府所请状师的一个白眼。
……
掌中界方一拍,黄知县一声“肃静”立刻让在场诸人收敛了声息,凝神看向站在堂下的三方人。
这三方分别是陈珈兰与张母,薛赖皮与罗状师以及林府管家和许状师。后二者站在被告一方,成了同一营,同陈珈兰与张母二人泾渭分明。
黄知县看着张母憔悴不堪的脸,再看看负手傲立的许罗两位状师,心下有些无奈,却也不得不再次提起惊堂木往下一拍。
“开审。”
惊堂木落下,许姓状师便迈出一步,朝堂上拱手道:“此案本已结案,林张氏乃意外落水身亡,林府也未有继续追究的意愿,为何还要重审此案?林府没了少夫人,本是受害人,为何对方却要含血喷人,污蔑林夫人和林少爷为凶手?还请黄大人明鉴。”
他话音刚落,围观者中便有人鼓起了掌。看热闹的往往不嫌事大,有人鼓掌便跟着使劲拍手,一时间其他声音都被盖过了去,直到黄知县忍无可忍再次执着界方重重一拍。
“肃静!”
喊完看向许状师,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草民该说的都说了,相信大人自会有公正的决断。”许状师说完便退回到了林府管家身边,站他旁边的罗状师却是迅速地站了出来。
“大人,草民有话要说。”
罗状师从业多年,经常上衙门,于黄知县也算是个老面孔了,是以见到他开口,黄知县微微颔首,问道:“你想说什么?”
“张氏污蔑薛公子杀害林府少夫人一事实乃信口雌黄。”罗状师深深躬了一礼,直起腰来看着陈珈兰和张氏,作义愤填膺状道,“薛公子虽然为人风流不羁了些,但绝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先前虽倾心于林张氏,但自其嫁人后便再无牵扯。案发当日,薛公子一直在家并未外出,有家中仆从可以为证。”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状师,说起话来都跟唱戏似的,前一刻还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后一刻立马换上了声泪俱下的模样,两指并拢指着陈珈兰与张氏,控诉道:“你二人一而再再而三诋毁薛公子杀了林府少夫人,究竟是何居心?”
控诉完,他长叹一声,望着黄知县深深一拜:“请大人明鉴,还薛公子一个清白。”
他二人抢了先机,又一唱一和把自己主顾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惹得群众的风向都倒向了他们一方。
陈珈兰噙着冷笑待到他们说完,才踏上前一步,朗声道:“大人,草民也有话要说。”
黄知县在罗城待了几年,自然门清林府和薛家的底细,若非张氏执意击鼓鸣冤,他绝不愿意与薛林二府有所冲突。他内心本就偏向被告了,又觉得陈珈兰看起来年纪轻,是个生面孔,在说话的时候语气便不自觉冷淡了几分。
“你是何人?有何话要说?”
“草民乃林张氏之寡母所聘请之状师。”陈珈兰说道,双手捧着状书呈上,“林夫人与林少爷伙同薛公子杀害张绣绣一事属实,此为状书,请大人过目。”
边上的随从接了状书递到黄知县面前,他看也不看,只一拍惊堂木喝道:“荒唐!林夫人乃是林张氏婆母,林少爷更是其夫婿,他二人为何要伙同薛公子杀害自己的儿媳,自己的妻子?简直一派胡言!”
此话一出,围观者也是唏嘘一片,认同陈珈兰的没有几个,大多觉得黄知县说得在理。
若是个胆色差些的人,在这番喝问之下少不得要自乱阵脚,败下阵来,陈珈兰虽有些生怯,却仍然维持着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大人莫急,具体缘由请听草民慢慢道来。不过在此之前,请大人允许带人证上堂。”
黄知县颇不耐地点了下头。
“带证人来。”
话传出去,拥挤的人群便被分成了两道,中间让出一条小路,几个官差抬着担架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好奇地打量着,只见那担架上覆着一层白布,白布底下一具若隐若现的人形轮廓。离得远些时还好,近了便一股恶臭扑鼻,风吹起白布一角,有眼尖者瞥了一眼,看到了一只已经腐烂长蛆的手,胃里好一阵翻腾,扶着墙就差没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担架抬到了堂下,黄知县看着那层白布,脸色十分难看。
“这分明是具尸体,如何当得证人?你莫不是在愚弄本官?”
“回禀大人,这确实是草民所请证人。”陈珈兰走到担架边上,绕着走了两圈,笃定地说道,“人或许会撒谎,但已经死去的人却不会。他们身上有什么,他们是因何而死,这些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大人若不信,可以请看。”
她蹲下身,伸手掀开了覆在林张氏遗体上的白布,抬手捂住口鼻退后两步说道:“今日清晨我请仵作重新验了林张氏的遗体,结果发现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她指了指林张氏的头部说道:“如果说林张氏乃是意外落水身亡,那她脑袋后就不可能留下这么一块被硬物砸伤的痕迹。这是人为造成的伤,是导致其死亡的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林张氏身上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虽然身体因为在水里泡了段时间导致有些肿胀,但还是可以清晰看到。在痕印附近还有擦伤,是皮肤与石块等粗糙物体摩擦造成的。”
“由此我认为,林张氏的死并非一个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杀。具体过程大约是先用硬物砸破林张氏的头,随后用绳子捆缚,绑上石块将其沉入河底。只是最后不知为何石块脱落,尸身浮出水面为人发现。”
“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能证明你所言非虚?”黄知县问道。
“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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