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本神色慌张,抬头一看,便见着方心曲领一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身后一群文官相拥,正站在不远处对着自己抱拳。她顿了片刻,忽而认出来这应当是户部尚书黄熙,忙敛礼道:“妾身见过尚书大人!”
黄熙止退身后人等,漫步到晚晴身边,带她往边上走了几步,到高高耸立的城墙下时,才问道:“天色尚还早,夫人行色匆匆进宫,所为何事?”
他是一品重臣,当然比晚晴更知道北方战事。晚晴未语先红了眼眶,心道这人只怕还能帮帮自己,遂凑近前一步急切言道:“妾身是个深闺妇人,与朝事上也是两眼一抹黑。昨日偶然听闻伏罡在外只怕已经陷入重围,妾身不敢妄议朝事,但也要恳请尚书大人在皇上面前说句好话,叫他再下令出兵去援伏罡一回,好叫他能活着回来。”
黄熙点头道:“今日上朝,众臣们与皇上正是要商议此事,夫人还请回家听等消息,伏罡多年征战沙场,既便陷于危局,想必也会有自己的应对之策,夫人不必如此焦心,安心等他回来既可。”
这也不过无关痛痒的几句安慰。但见不到圣人,她一个妇道人家也难见皇帝,也就只得如此了。
与黄熙别过,晚晴仍不肯回家,站在午门外等众臣们下朝,也是想听个早朝议事的情况。
等了约有一个时辰,下朝的大臣们才自午门上退出来,朝臣们自然纷纷扬扬谈论的皆是伏罡陷入重围一事,皇帝自然急遣军令着阮刚等人强攻救援,但是如今北方各部形成统一联盟来对抗大历军队,伏罡远在风雪围困的额尔齐思河一带,援军还在哈尔河林,两地中间北方各部正在集结盟军,阮刚想要强攻或者营救都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从西北调兵,征粮草拨饷银,再出援军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从一开始,皇帝不过是想打场漂亮的歼击战以振军心,以振朝野仕气,也是想要为伏罡再多争取一些资历好能叫他在朝能服众臣而已。
如今局势经伏青山这昏了头的一拨转,北蛮各部经过深冬连天的风雪如睡狮转醒,暂时放下内部分争集结抗敌时,初春的冰雪已经消融,他们困寒一冬如饿狼转醒,前所未有的一场南北之战打响在即。本来在李存恪手中渐渐稳定了几年,正在走向有序的朝政又要开乱。
大臣们谏疏不肯叫战,各地抽不出粮草征不到税银,这样的乱局下,始作俑者伏青山自然也叫皇帝一路贬谛,撤了枢密院并兵部的职务,连督察院的使臣一职都撤掉,只叫他做个普通的应天书院的山正。
晚晴每日都要亲自都宫门口去探听消息,宫中也常有银物赏赐下来,她递了请多请呈上去却总未得蒙圣人召见。阮刚与西北相援的霍勇等皆陷入了各处的战争中,根本无法顾及远在额尔齐思河的伏罡。朝中休战之呼日盛,还有人提议出钱出帛,以帛止戈,亦是前朝常走的老路。
伏罡的死如今成了件既定的事情,不过是时间问题等丧讯而已,他在朝廷这些大臣们的心目中,其实已经死了。
人情冷乱世态炎凉,忠武将军府告别了昔日的热闹景象,重又回到当初的冷落门庭。唯那定国公府的二少奶奶顾柚澜还偶尔上门与她闲话片刻,便纵有千言万语相解,丈夫没了的伤痛,又岂是人语能够缓解的。
到二月间恰好是他们回京一周年零三个月,晚晴心中虽早有准备,当白衣素服的内侍们捧着皇帝亲笔御书的丧报进府时,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直挺挺往后倒去。
因遗体未归,暂时只有丧报而不办丧事。既伏罡已死,晚晴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便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写封信将铎儿托付给如今只在应天书院任山长的伏青山,自己一人一马游游荡荡出了京城,孤身一人往秦州清河县而去。
且不说这几年一路钻营爬到高位,又一月之类一路遭贬只做个书院山正的伏青山收到照顾铎儿的信并晚晴书给他的休夫书心中做何感想,且说晚晴几年未归,伏村仍是她流浪路上唯一停驻过,能当做故乡的地方。
她虽腰中缠着九连环腿上绑着短刀,但毕竟是孤身一个女子,一身黑色短装劲衣一顶斗笠纵马狂奔,沿途也只敢住曾经与伏罡来去两回曾住过的地方。若是白日要歇息,也只在马上吃些干粮喝些水囊中的冷水。如此歇歇缓缓骑得十几日才终于到了清河县城。从清河县城一路往车集,正是春耕时节,一路上麦田粟谷田中皆是忙碌的农人,她才渐渐没了初上路时那份恐惧。
越往故乡,越有近乡情怯之意,况且一别四五年,她再嫁一回又丧了新夫,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无知妇人变成了一个可以孤身匹马横穿半个大历的盛年女人。
临近车集时,她见有处茶窠开在路旁,草棚下有些茶客在那里闲谈聊天吃茶,车马皆栓在路旁槐树下。既是近乡,她便也松了紧惕,下马拴到树上,进茶窠捡了张临马近的桌子坐了,招呼道:“店家,来一壶茶,再切半斤牛肉,若有软饼,可来半张。”
店家收过铜板,不一会儿便端了削成片的牛肉与一壶茶来。饼亦上了半张,却是凉的。晚晴就着饼吃了几口牛肉,便见一个穿件半旧绸衣的年青男子,带着个年约半大不小的小姑娘进了茶窠,因那姑娘生的有些面熟,她便抬眉多看了两眼。
晚晴一身亦是长年行脚客的打扮,黑衣黑裤,麻绳紧裹小腿。再她又戴着斗笠,自然无人能看清她真面容。那年青人身上的绸衣松松绔绔,显然并不合身,进内挑挑捡捡,背靠着晚晴坐了。自坐下便是喋喋不休,一会儿嫌弃椅子太脏,一会儿又嫌弃桌子油腻,再接着便不停嫌弃店家的牛肉卤的不够味道,说来说去,最后要了半张凉饼并一壶春茶,与那小姑娘两人吃喝着。
晚晴记得那小姑娘进茶窠时面上神情不对,此时便也注意听着,忽而便听到小姑娘问道:“果真只要宋大哥说话,县衙就能将我爹放出来?”
那年青人声音有些怪异:“当然了,我叔叔就是大名鼎鼎的宋知县,那是个最清正廉洁的老人,只要我带你到他面前说明你父亲的冤屈,他自然无有不放。”
晚晴顿时怔住。宋知县,正是在清河县为任了多年的老县公,因他爱民如子又最重礼仪,无论大案小案只要击鼓,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在清河县中享有十分的声誉。但是,那天她在伏青山案头翻青河县志的时候,记得末尾附过一言,正是那宋知县的辞呈与推荐继任人之言。
因伏青山在京中做官,宋知县希望能有个自己看好的人继任其位,才会特意写信往京中。
从过年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既便信函一来一往有耽搁,此时宋县公定然已经卸任,由继位者接任其知县之位。而这衣服都穿不正的年轻人,张口就言自己是宋知县的侄子,又说只要他一言既能放了那姑娘的父亲,一派鬼话推敲不得,显然是个骗子。
小姑娘吃了几口不肯再吃:“宋大哥,我吃饱了,咱们早些赶路呗。”
年轻人仍是有些怪异的腔调:“这饼多好吃,你要不吃我就吃了。要知道,小孩子们剩了饭,无生老母可是要降罪的。”
晚晴毕竟孤身离家,便是心觉得那小姑娘有些可怜也不敢多生事端。只是慢慢磨蹭着吃那半张饼,吃到一半时实在吃不下放下饼,便见那年轻人已经带着小姑娘出茶窠,正是反向车集,往青河县而去。
她心中有些牵挂放心不下,又怕那两人原本就是亲戚,如此犹豫着往回折了几步,再又调转马头继续往车集走去。才走得几步,便迎上一队人马策马而来,为首的一袭松青色圆领长袍,约摸三十上下的年级,只一眼她便认得那是当年还曾求娶过她的车贤。
既见了车贤,她便蓦然忆起,那小姑娘正是当年自己还曾抱着梳过头的车雨莲。一别四五年,那小姑娘如今也有十一二岁,骨骼容样大变,她自然一时半会不能认出来。
车贤面上一派焦急,领着一队家丁家仆纵马自晚晴身边冲过,往清河县方向去了。
晚晴顿得片刻,亦勒转马头一路跟上。她的白鸽是当年她尚还在伏村时,伏罡托花生到凉州传的信,拿那已死的踏燕与其它名马配出的种,幼时性子乖顺,但如今到了成年,只要果真策它跑起来,一般的良驹只能望其项背。
她见路远不能追,索性纵白鸽下了田地,自田地中绕着截路一路追过去,待白鸽超过了车贤及众家丁们的马阵,这才横缰勒马,长长呈了一声吁白鸽生生停在路中央。
车贤外出做了趟生意,才进家门就听老母亲说至少有半日功夫找不见车雨莲。他调来家下人细细打问,将她这几日的行踪问了个遍,才知是叫别有用心的坏人给拐走了。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说未长成却也懂了事,要说长成,还正是傻的时候。这样大的年级若叫人糟蹋坏了身子失了名誉,一辈子也就完了。
车贤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大声生张,带着一众家丁一路往清河县追着,却也未曾告诉家丁们究竟是为何而去。他见一匹白马四蹄腾开自麦苗青青的田间跃上车道,正是冲着自己而来,心以为是拐了车雨莲的仇家,扬手呼家丁道:“都把家伙亮出来!”
言罢随即生生勒马,与家丁们止步在白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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