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年纪,跟着同样傻乎乎的燕丹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唆使上街买油条。若不是他出手解围,依着当时赵人痛失丈夫儿子的悲愤,当今的秦王陛下怕是早已经被下了油锅了,连带着这位燕国太子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半晌,吕不韦收回思绪,对着燕丹笑道:“年纪大了,我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燕丹的视线慢慢游走,从简陋的屋子,破旧的院落,到折角的席子,全是划痕的矮榻,甚至是角落里的积水,抬眼到漏水的屋檐,最终他终于把视线落在吕不韦身上。
落魄青衫旧故人。
想起那年邯郸街头勒马而立的朱衣青年,燕丹的眼神终于微微一沉,轻声叹道:“天下人都说先生国士无双,可又有哪个国,这么对待自己的士呢?”
吕不韦摆手让鱼把剑收回去,上前两步在燕丹面前站定,昔年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一国的太子,唯有那眉眼还带着些许熟悉的清秀,他看着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黑沉沉的大殿里,他拿着书简轻轻敲那少年的脑袋。
“为何总是记不住呢?都是一国之君了,说出去让群臣笑话。”
黑衣的少年撇撇嘴,“他们谁笑话,我诛他们九族便是,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之口,我当什么一国之君。”
“这是暴君亡国的行径。”
黑衣少年随意地往后一仰,十二道的冠冕散落在黑色地砖上,他缓缓道:“文人乱国,我便堵上这天下士子之口,武夫乱禁,我便销毁这天下兵戈武器,文武安驰,才是天子治下,暴君亡国,是为不治。再者说,七国问鼎中原,杀百万人屠百万城想换一个盛世太平,我如今杀百人便换一个清肃朝堂,不是极好?”
吕不韦轻轻皱眉,“说的有道理,那既然陛下你不背了,臣就先回去了。”
黑衣少年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一手扯住他的袖子一手从桌上扒过书简,“先生,我就是随口说说的,我背。”少年手忙脚乱地翻书简,却怎么都找不到刚看的那一卷了,半天他朝吕不韦尴尬笑了笑,“先生,书简……书简失窃了。”
吕不韦看了眼自己被紧紧拽着的宽大袖子,又看了眼镇定地宣称书简失窃了的秦王陛下,沉默。
黑衣少年等了许久都等到吕不韦开口,终于忍不住道:“先生,你为何不说话了?”
“我怕说完陛下诛我九族。”
“……”
思绪戛然而止,吕不韦眼前站着的依旧是燕丹。
燕太子丹。
许久,他淡淡说:“太子殿下,早点回去吧,阳翟毕竟是秦国封地,燕太子丹出现在此地,不妥。”
“先生,燕国虽小,肯为先生铺一席方寸之地。”燕太子丹忽然再次敛袖弯腰沉声道:“如果先生愿意……”
“我走不了。”吕不韦打断了燕丹的话,他伸手轻轻把燕丹扶起来,替这个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年轻少年拂去了肩上的轻尘。
“先生,秦国已经容不下你了,朝堂政野,江湖庙堂,秦王嬴政已经容不下相邦吕不韦了。”燕丹眸光沉沉,一句话说的重若千钧。
是啊,天下人都知道,年轻的帝王初掌权柄,杀嫪毐逐吕不韦清肃秦国朝堂,秦国早已经容不下这位昔日的大秦相邦了。权势之下,最是无情帝王家。
吕不韦点点头,“我知道。”朝着面前的燕太子轻轻笑了一下,他近乎低叹地笑道:“他不需要我了。”
“先生。”
“太子殿下,吕不韦本是濮阳商人,祖辈都是商贾,周游列国做些买卖,本就称不上殿下所说的国士二字,所谓的运筹天下也过是贪恋权势富贵,侥幸赢了几步而已。”他看了眼燕丹背后站着的几个人,一字一句缓缓道:“北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殿下,国士原先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而因为遇上了命中的那个人,才成了国士。”
燕丹看着吕不韦,记忆中的青年经过了这十多年的岁月,鬓上已经染了几缕白发。可从那简陋屋子里缓缓走出来的时候,他分明看见的,还是当年的故人。
早就知道,劝不动的。
这人哪怕再落魄,没了高盖华服,没了金印绶带,没了三千门客没了骏马高檐,他还是当年的吕不韦,大秦的相邦吕不韦。燕丹知道,但是他依旧来了。秦燕之行多少人劝他,但他还是带着寥寥几人踏上了秦国的国土。
他清楚,面前的人值得他这么做,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的是,无论他怎么说,面前的人都是劝不住的。
许久,他叹了口气,朝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身后的人恭敬地递上来一枚木盒子。
燕丹把木盒递到吕不韦手上,无奈道:“也算是报了当年邯郸街头先生的恩情,望先生收下。”
吕不韦倒是大大方方地接了,他微微俯身,“恭送太子殿下。”
燕丹缓缓退了一步,再次恭敬作揖道:“先生,秦燕之争,燕丹身为燕国太子,他日再见,必将倾满城北燕刀,再别先生于黄泉。万望先生恕罪。”
“此去燕国路途艰辛,太子殿下珍重。”吕不韦平淡地回道。
燕丹终于转身离去,一身的赤色红衣随风而动,与他身后的人一同消失在视野极远处。
一直到燕丹那一行人的背影看不见了,余子式才看向吕不韦,后者也恰好扭头看着他。忽然,吕不韦把手伸向余子式的袖子,轻轻一扯。余子式也没抵抗,任由吕不韦把他的手从袖子里扯出来。
一柄匕首端端正正地摆在余子式手上。吕不韦诧异道:“你哪里拿的?”
“随手从你房间顺的。”余子式说这话脸上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吕不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杀人?”
“以防万一。”余子式随手就把匕首扔了,拍手看了眼吕不韦手里的木盒子,“燕丹,燕国太子丹,我没说错吧。”
“是他。”吕不韦点点头,“你认识?”
“不认识,听说过。”余子式的声音很平静,扭头看了眼院子里鱼刚杀的人,他看向一旁的沉默的鱼,“你杀的?”
鱼抱着剑点点头。
“那你清理院子。”
鱼似乎略带诧异地看了眼余子式,接着看见吕不韦朝他微微点头示意,鱼转身足尖轻点跳上房梁,“好吧。”
吕不韦这才抱着那木盒子靠近了些余子式,“第一次?”
余子式点点头,脸色除了有些微微的发白倒也没什么异样。吕不韦却是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习惯就好,我当年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的时候,远不如你呢……”
“你别拍我。”余子式忽然冷声道,眼见着鱼消失在视野里,他猛地往下一低身,手撑着台阶就坐下了,“我有些腿软。”
吕不韦刚还没说完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让我坐会儿,我现在站不起来。”余子式冷着脸坐在台阶上,背笔直地立着。
吕不韦微微侧头看了会儿他,半晌他抱着盒子蹲下了,“那要不,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缓缓吧。没事,习惯就好。”想起自己第一次误入刚被屠城的城池,吕不韦很是理解地伸手拍了拍余子式的背,“想吐就吐吧。”
下一秒,余子式扯着吕不韦的袖子哗一声全吐了出来,他几乎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边吐边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呕到吕不韦的袖子里去。
吕不韦:“……!”
于此同时,阳翟都城外,年轻的燕国太子牵着马立在河边,他轻轻抚这马的红色鬃毛,静静注视着马低头啜水。
“太子殿下,真的要离开吗?陛下那儿……”一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燕丹缓缓抬眼扫了眼面前的人,接着重新低头抚着手底下的马,“大梁司马,你们之中有谁杀得了鱼肠剑?”
“可是殿下……”
“我记得。”燕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濮阳不韦,不入燕,就只能死在阳翟。”
所有人都没了声音。只剩下燕丹一人抚着马鬃轻声喃喃:“他不负天下人,是天下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