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那温娘子侧身一偏,躲过容娘二人。
卫大娘绝望地喊道:“曼娘,是娘啊,你记得阿郎与娘子,却不记得娘了么?”
容娘心头又惊又喜,她所说的正是自己的爹娘,可见此人是曼娘无疑了。
“曼娘,我是容娘啊。乳娘盼你,心都盼碎了。你瞧瞧,仔细瞧瞧,可记得么?”
容娘热切地看着美人,只盼她赶快点头答应。梦里面的人竟然出现在眼前,这叫她全然乱了分寸。
美人却嗤笑:“你是容娘?那我是谁?”
她的脸上浮现一层冰霜,那笑意,竟然带着嘲讽。似乎容娘所说,乃是世上最不可信的谎话似的。
卫大娘颤抖着,抽噎着。她停了片刻。忽地上前抓了美人的手,翻转过来,捋起她的衣袖,急急寻找着甚么。
美人不防,叫卫大娘抓得死紧。她亦颤微微的,使劲挣扎着,无力地骂道:“你这龌蹉婆子。竟敢唐突于我?快些放手,不然……!”
她停了下来,卫大娘抬起她的手臂,嘴唇抖了几抖,殷殷看向美人,哑声唤道:“儿啊,你还不认我么?”
容娘一眼看见,白腻的手臂上,肘窝里头。一颗豆子大小的黑痣赫然在目!
“曼娘!”
容娘失声痛哭,她上前一把抱住美人,将一腔思念痛痛快快地放将出来。
卫大娘颤抖着伸手去摸美人的脸,那是她失去十多年的心头肉啊,日思夜想,每每恨不得去黄泉路上寻她。恨不得将这条老命换她回来的女儿啊!
美人的眼睑微垂,脸上强自镇定,眼睫毛却轻轻地颤动着。
“曼娘啊……”
卫大娘将她搂住。一颗早已碎成两半的心渗出精血,一半泡在冰水里,一半被火焰炙烤,直叫人肝肠寸断。
“你们想要害死我么?”
冰冷的声音将两颗滚烫的心瞬间浇冷。
卫大娘惶惶然地看着美人,急急问道:“怎么,曼娘,可是有甚不妥?”
……
容娘抱着卫大娘,虽心里面什么主意都没有,也一路安抚着回了徐府。
府中众人正热热闹闹地玩耍说话,又下着大雨。并未有人注意到容娘外出归来。
容娘换了衣裳,勉强服侍着两位夫人用了饭,又吩咐靖哥儿早些歇息。方偷偷地去看了一回乳娘。两人一处,不免伤心,却是相对无言。容娘劝着卫大娘吃了一碗粥,看着她歇了,方才回去。
黑夜无情,雨声急切,如催人的擂鼓,点点扣在心弦。
容娘又做了梦,梦中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曼娘绝望的尖声唤着,一声急似一声:“娘,容娘……!娘,容娘……!”
容娘惊醒,猛地做起,额头冷汗淋漓,背心湿透。
梦里不知身是客,彼时是客,抑或此时是客?
容娘战战兢兢地点了蜡烛,取出针线,继续做着守中的白绫中衣。唯有如此,心中方能安稳些。
这几日卫大娘十分不安,每每菜不是做咸了,便是做淡了。有时老夫人吩咐要个糕甚么,里头也被蒸成实心,十分没有滋味。老夫人皱眉,当着容娘的面也不说甚么。容娘自然晓得,便抽了空子,去厨房帮忙。又偷偷地塞了钱给宋婆子,叫她多费些心思。
自那日大雨过后,老天爷放晴,竟然一路晴了下来。四五天了,初夏的天,炙热得彷如仲夏,穿一件单衣,尚嫌热得难受。
八斤赶回来,道:“七郎径自要去小郡王处,自己阻不了,七斤已然跟着去了。”
舒娘与容娘惊的面面相觑,两张脸一般的白。无奈,两人不好再隐瞒,只得将此消息告与两位夫人。
两位夫人乍闻,脸色皆灰,好一时不能开口说话。
还是老夫人开解徐夫人:“咱家世代效忠国家,七郎去了那处也没什么,他有此心,不愧为咱徐家的儿郎!”
虽说如此,面儿上开通的老夫人与心中闷痛的徐夫人皆是一般的牵肠挂肚,望穿了秋水,只盼家中大郎与七郎归来。
卢管事回来说,街市上来了许多福建路的流民,流言传来,那边盐民暴乱,小郡王正在清剿,不得安生啊。
舒娘苦着一张脸,日日缠了容娘问消息。容娘一颗心要担心这处,又要担心大郎,又装了曼娘在心里,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几日,她已经瘦了好些了,连颧骨都突了出来。
昨日她与乳娘又偷偷地去会曼娘,回来后乳娘只是垂泪,一张瘦脸简直老了几岁,彷如五十岁的老妪。
容娘安慰舒娘道:“放宽心,会回来的。”
是的,会回来的。
将士马革裹尸,终将魂归故乡。
七郎回来了,却是躺在棺柩中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