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默把画和工具都搁进画室,就去厨房做饭了。舒默很爱惜他的每一幅作品,就跟他现在爱惜他的每一个病人一样。他喜欢整理出一个单独的角落,存放他的画。在美国的时候,他就会在本就空间有限的阁楼里摆下一个巨大的雕纹樟木箱,把每一幅画都干干净净的卷好,扎上红丝绳或是塞进树脂画筒,再整整齐齐地码进去。回到T城之后,舒默就买下这套公寓,专门留出一个房间做画室。
画室乳白色的房间门紧闭。舒默是随手关门的人,哪怕是进出厨房。其实这样小心翼翼未免有点多此一举,这间公寓除了他和我,从来没有过任何其他生物的到访(住在这么高的地方,连苍蝇和蚊子都飞不上来)。想来想去,这种毫无意义的执着只能归功于他日益严重的强迫症。当然,任何门无论敞着掩着关着锁着对于好奇心强烈的我而言都只是红彤彤的四个大字:欢迎光临。
我抬脚迈进了画室,慢悠悠走在舒默略显空旷朴素的艺术宝殿里。房间里面光线很暗,厚重的遮光窗帘紧紧掩着,毫不留情地把明媚灿烂的秋日晨光阻隔在外。四面白白的墙壁,配上漆黑的大理石地板,简洁的木质脚凳、画架、方桌,还有那些散在桌上的各式油彩涂料和画笔,倒是当真有种类似那些有着柔光怀旧画面的文艺片的质感。
要说这房间唯一不那么艺术的,就是它太过整洁。空气中没有漂浮着闪着金色阳光的淡淡尘埃,桌面上墙壁上地板上没有大块大块色彩强烈冲突的激情涂鸦,连用过的调色盘都被洗的干干净净,和一株株皮管都很干净的油彩涂料规规整整摆在桌脚。至于那些画,呵呵。我能说我只看到了一摞摞树脂材质圆筒造型的乐高积木么?
我肺活量再大,也吹不开那些塞得比红酒瓶木塞还结实的画筒。除非舒默把画卷从里面抽出来摆在我眼前,而且不能束丝绳或是胶皮圈,我才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口气把画卷吹开,华丽丽地铺展在众人面前。所以我很少看到舒默给我画的画,除了刚画完的时候,会凑过去瞄上那么一眼,往往还没等比评画卷与吾孰美就被舒默卷走了。他也从来不在我面前展示他那些画作,自夸一下自己技艺的长足进步,或是听听我这专属模特的意见点评之类。对于画画这事,舒默是相当的自娱自乐。
我在画室又磨了一圈,正准备走的时候,忽然瞅见窗帘缝隙里隐隐透着点点的金黄色。那帘子后面是个飘窗,采光非常好。有一次阳光柔和又明媚的时候,我还坐在那里让舒默给我画了一幅油彩。我朝窗户走了过去,刚一钻过窗帘,就看到了一幅快要完成的油画。
一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花田铺满整块画布,蔓延到天边,与熔金似的金色落日融为一体。画布的正中央是两个雪白的身影,男孩穿着颀长板正的白色燕尾服,女孩甩着华丽梦幻的拖尾白纱裙,两个人手牵着手向着远处的天边奔跑着。那两个背影还有一些细节上的颜色没有处理,花田近处的阴影也还有没打好。这些暂时的瑕疵没能掩盖这幅画的强烈的渲染力,蓬勃的希望和金色的憧憬已然呼之欲出。
呵呵,这小子的画技进步这么多,总算没白给他当这么多年模特。
我淡淡一笑,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径直向房门走去。
只是舒默,你画这么纯洁的婚纱礼服,这么梦幻的向日葵花田,这样动人心魄的灿烂和美好——
这,就是你梦想中的婚礼吗?
吃完饭的时候,我看着舒默仔细地挽起衬衫袖子,弯腰收拾碗筷。我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开了口:“舒默,我今天梦见嘉烁了。”
舒默抬起脸的时候显得很迷惑,他眉头微微地蹙着,像是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谁?”
但随即他反应过来:“哦,你之前遇到的那个朋友。”
我跟他提过嘉烁,不止一次。尤其是头几年,我经常想起她。但舒默就是这样,他对于自己不关心的事情只保留金鱼的记忆。
我点点头:“我记起来,明天好像是她的忌日。”
舒默看着我:“所以?”
“我想去看看她。”我看着舒默蹙起的眉心一点点展开,“她葬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父母年纪又大了,都不知道每年是不是都有人来看她。说不定坟头的青草都长得一人高了。”
舒默嘴角牵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所以你去?你是能帮她烧纸给她给她扫墓?就算她坟头的青草长到一米六五,你能像吹蒲公英那样把它们吹得连根拔起?”
我突然觉得愤怒:“你懂什么?!你知道被人回忆被人怀念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吗?你知道活着好好地每天惦记着连载的漫画什么时候更新周末跟哪个小伙伴一起去十字街喝个下午茶好不容易挤出时间香甜甜地睡个饱觉,结果一觉睡醒却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多么可怕吗?你知道飘荡在一个谁也看不到谁也听不到一切稀松平常都突然变成不可抗力的空间里是孤单寂寞到多么让人无能为力吗?我们都已经死了,你以为谁还会去在意坟头是不是像重症加护病房一样干净整洁无菌空气中飘满消毒水味吗?呵,当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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