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家佛堂只有亲眷能进,跪诫石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以也就只有他们几个玩的好的兄弟知道,这个四眼儿能这么了解,确实有古怪。
“我是个开药铺的,顺便给人看看相,自然算的清楚。”四眼儿将“咕咚”作响的药汤盖上,问题回答得很直接,也很坦然。
“药铺的会看相?”周慕书奇道。
“当然。”四眼儿点头。
“这本事厉害。”周慕书啧啧道,“难怪把老顾看得门儿清。”
四眼儿突然扬手指指屋外,“我说今儿个起咱就是邻居了,鼎砚斋瞅见没?到我这儿买药,样样俱全,外加上门熬药一票儿通,怎么样?”
“鼎砚斋?”周慕书跟着念了一句,突然醒悟,“那是你的店子啊?”
“明个儿起就是我的店子。”四眼儿骄傲地拍拍胸脯,“童叟无欺,物美价廉。”
“那荣昌茶馆的段老板去哪儿了?”
周慕书只记得这家茶管自他小时候就有,段老板虽为人有些贪财势力,也恨孤僻,但对周边孩子还是极为不错,平日里没生意时也会在街上溜达溜达,遇见小孩子便招呼他们过来,从布口袋里掏出些酥糖分发,周慕书虽然早已过了街上管人要糖的年纪,但别人对他的好他却全部记在心里,一个不落。
“这茶馆地下有样东西,他那点道行镇不住了,便收了我一笔钱,随他儿子去苏州养老了。”四眼儿自怀中掏出一张青色帕子,环住陶罐,缓缓倒出一些,拖到唇边尝了一口,又皱皱眉放回了炉子,被苦得狗一样吐了吐舌头道,“还差一会儿。”
“原来他还有个儿子。”周慕书完全没在意他的窘态,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道,“镇不住?什么东西?鬼吗?”
“鬼?”四眼儿站了起来,一脸神秘地眨眨眼,奇道,“我说我这个看相的半仙儿信也就算了,你们这些念书的孩子还信这个?不过看你刚才对顾小友那态度,又好像不大信。”
周慕书突然摇摇头,一贯淡漠的脸上居然有了丝奇怪的表情,“我不想信,我也懒得听那些怪力乱神,但这是有原因的。”
“哦?”四眼儿盯着药罐,甩了个逆着光的侧脸给他,嘴角却不自觉上扬,“说说看呗。”
周慕书其实很怕鬼,虽然看见的次数极少,但每一次都能吓破胆,且对于阴气森森的地方,他总是比别人敏感得多。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六七岁,周慕书并非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是很小很小时自河北一带迁了过来,那时,周爹还没归西,人称一声周秀才,就是他长袍马褂背书囊,挥着鞭子赶着辆驴车,风尘仆仆地将他们母子二人接进了这条栀子胡同。
其实北方栀子并不好养,风大土干,入秋即叶子枯黄,没两日便剩瘦骨嶙峋像扒光了衣服的枝条,而这条胡同却奇异,能生长出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墙角花盆里,不仅漂亮,且香,那味道香的人想拼命去闻,然后把那味道紧紧关在肺里闻一辈子。
夏夜燥热,蚊虫极多,周慕书常在草席上滚来滚去,这边捂热了便去找凉快的,凉快的再热,于是乎再滚,可他自身就像个火炉,滚到哪里烘到哪里,常到半夜也难以入睡。
那天是个什么日子,周慕书记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早早便被周姨抱上了床,灭了油灯睡觉,奇怪的是,凉席却没有再被捂热,而是冰冰凉凉,舒服到人眯起眼睛,等他一觉睡到破晓,才迷迷糊糊喊着要撒尿,可声音刚到嗓子口便成了哭声。
院子里的栀子花从前放着一盘吃的所剩无几的糕点,一个白裙子的姑娘正蹲在那头将糕点往口中胡乱地塞,听他哭喊,竟回头往这边瞅了一眼。
那姑娘说漂亮倒也漂亮,只是没有一个姑娘再漂亮也架不住黑色的纹路爬了满脸,那些纹路就像是藤蔓般将她的整张脸完全覆盖,透着极为清晰的青黑色,回头见是个孩子,姑娘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青白色的牙,转身僵硬地一折一扭了下腰,旋即迅速隐入了栀子花中。
那头,窗户里的周慕书已经哭成了傻子。
“哈哈哈哈哈。”四眼儿听完竟又“哈哈”大笑,这回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拍着大腿,差点踢翻药炉。
周慕书有些恼火地举起三根手指,“我可以发誓,我没说胡话,这样类似的事儿后来又有过几回。”
“没......没说你说的是胡话。”四眼儿收了笑,咳嗽两声,“你说给你爹娘听了没?”
周慕书苦恼的蹲在一侧,“说了,可没人信啊,当时都没人信,因为我家栀子花下面放着的是一口破锅,里头都是些烧过的碎纸,都说我看花了眼,把栀子花看成了人,你说这当时都没人信,放今天更没人信,说了老顾还把我当疯子,这不,连你这半个神棍都不信,笑成这德行。”
“咳咳,不是不是。”四眼儿忙道,顺手已经端起药罐,小心的倒进了碗里,药汤温热醇厚,比周慕书熬得好上了不少。
“这鬼啊,不一定是坏东西,你说她走之前折了又扭了下腰,像什么?”
“像什么?”周慕书瞅着四眼儿莫名其妙,“像个鬼呗。”
“欸,不对不对,你看看我。”四眼儿挪到一侧,那方青色的帕子还握在手里,竟往肩后一甩,妩媚的摆了个动作,这动作放在男人身上虽然颇为诡异,周慕书却猛然睁大了眼,恍然大悟道,“她在道万福!”
四眼儿“嘿嘿”一笑,又抬头看了看几近全黑的天儿,叹道,“孺子可教,但今日恐不能与小友再叙了,不过来日放长,记得我那间药铺子,三步就到。”
“好。”周慕书只觉得这人似乎没那么讨厌回头一见那坛子烧酒还在厨房门口搁着,又道,“这酒你拿回去吧,家里就我跟我娘,没人喝酒。”
“别。”四眼儿单手推推眼镜儿,拎起木桶道,“酒暖胃辣肺,本来对痨病没什么好处,但我加了两味药,你日后煎药记得最后加上一勺,好得快些,就当是井水的谢礼。”
“知道了!”周慕书答道,答完了又一愣,自己什么时候居然开始相信这么个四眼儿,还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两段,想罢又觉得受了恩惠,也学着装腔作势道,“还未请教先生姓甚名谁?”
四眼儿已经走远,只听见一声响回荡在不长的石巷子里。
“在下陆远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