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依稀可见的亭台楼阁定是别有洞天了。儿时所闻的海外仙岛大约如是。络玉十三境,一仙一境,便应是在那云海之间。
李纨环顾四方,并未见可通达仙境之路,想来当日在这境内都是大能高人,自用不着铺路架桥,或者有神兽仙禽可供驱策,自己孑然一身,修了不知多久也只得个魂魄归元却不懂御风御剑的。当下只有望之心叹。正当此时,却见那镌刻着文字的石碑,那影子投在地上却不是整块的,而是一道道的光痕,细数之下,有十五道之多。李纨心里纳罕,不是络玉十三境么,这若是通路,如何有十五道之多?近前了看,那光痕中隐约有字符流动,“落尘”、“青冥居”、“百丈愁”、“无有间”……最后两道色做青灰,则是“飘渺海”与“虚无境”。李纨皱眉,不解其意。
踌躇片刻,将神识搭上那道名曰“百丈愁”的光痕,只觉身子一轻,便已到了另一所在。立身处乃一片枯黄沙海,迎面一道断崖,一藤属绿植如飞流直下,几冲几叠延伸至眼前。这绿植着花正盛,星星点点,花作五瓣舒展卷曲,每朵不过指头大小,细看似微有酡韵,百千万朵不可胜数层涌而来,却是煞白一片,直冲得人站不住脚跟。这花虽不起眼,却有香透骨髓,有个不知由来的名字,唤作“千忆”。李纨甫一入境就到了此间见到此景得闻此香,尚未回过神来,却觉一股无名灼痛自胸中腾起,苍凉哀戚莫可名状,魂魄簌簌却欲哭无泪,此情此感,所谓“心碎苦痛”与之相比竟如儿戏。不过片刻,李纨已神魂不稳,外间苦茶树神光大绽,李纨已跌坐在苦茶泉旁,却是光阴定魄珠觉察了魄主乱相而出手相助了。
李纨跌坐泉旁,却迟迟回不得神来。那所觉所感绝非她此生尝过之味,便是怀胎五月夫主早亡时,亦不过生无可恋心如死灰。而适才所觉,竟是融魂蚀魄,不知从何处深底里涌出哀嚎却不得出声,其狼狈、无力、虽有毁天灭地之能而无可奈何,不可得、不能恨、无有回旋余地、欲执而终无可执、欲狂却始终清明……而魂魄在这灼烧碾压中始终枯视一方,却不知那方向又是个什么所在。
若是痛饮几杯苦茶泉,或者可清一清神智,再或者纵身跃入池中,冷泉一激也能回得些神来。只是李纨一无所动,只在那里依泉席地而坐,任那灼痛无奈无助翻涌,任魂魄被反复撕扯,并无调用任何神识明智与之对抗,只静静地感受着所有点滴。不知过了多久,李纨似自不可知处苏醒,只觉心宁神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觉讶异。好似明知重伤必死之人一觉醒来发现不仅还活的好好的,而且浑身上下一丝伤痕也无。再细想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般感受来。明明长醉不醒过,醒来却丝毫忆不起那酒味了。李纨默默从獬豸环里摸出一个葫芦,揭了盖子散吞痛饮起来,是神酿的“那时月明”。干尽两个葫芦,李纨才起了身,步履沉稳地回了小住。又去苍庚号与灵烹宗闲逛了半日,又去“念尘”与“道真”左翻右看,正想叫上阿土去药仙谷时,不禁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场神魂之感,竟如此不知所措东躲西藏起来。便定了定心,回了小住,在开间榻上靠着,细想一回这场神魂之旅。
总是因情,虽不是李纨此生所经所历,却认得那“百丈愁”的“千忆崖”所蕴苦痛,定是因情而起。想到此处,竟有些“此生虚度”之感,实在是有些荒谬。要说李纨,年少夫妻,贾珠又是一表人才,当是郎情妾意正浓时,奈何一病早逝,岂有不摧心伤肝之理?命途情路都可言坎坷了。可如今,与那千忆崖所感相比,却如轻絮鸿毛,实在让人哭笑不得。所谓情事,大约如此,世间情不离世间事,凡人看来便只能由“事”度“情”了。只是,这“情”量不得称不得,因“事”度“情”猜其情深意重情浅缘深多有失其窍要处。擦肩而过者未必不铭记一生,相守至死者未必是彼此心之所珍,形同陌路却有心神相随,如胶似漆实不过是身之所欲,凡此等等。以“贞淑”为要的世家女,哪有细琢磨过这些,李纨细想其中关窍,一时竟有些痴了。再尽一盏“那时月明”,抛了酒盏笑自己纸上谈兵。朝外望去,那道青金色拱门敞开依旧,可惜短时之内,李纨却是不敢再去那千忆崖“重温鸳梦”了。至于其他几境,也成了一时“井绳”,怎么也要待这“蛇咬”之忆淡化了再说,幸好幸好,人最好处便在于“善忘”。
这次在珠界中逗留甚久,几番进了那络玉十三境,也只在石碑所在处逛逛,眼睁睁看着那些光痕,打个哆嗦转开眼去。那石碑所在处也甚是有趣,阿土运起飞帛,李纨乘着飞了不知多久,也未见尽头,江河湖海高山峻岭却是样样都见着了,李纨心叹,不知当年这些大能所具之力是如何的出神入化,这么一个所在,却说是将自己“封印”其中的。如此说来,这外头世间之人,岂不是个个都被“封印”了?且是封印在一个小的多的地界之内,可叹还动辄称“泱泱大国”、“普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