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我们家不需要乾帮衬,他是读大书做大事的人。”邵安梗着头坚持。
王桂芝转向邵乾,“邵乾,你觉得呢?”
邵乾双臂搭在膝盖上,往前探着身体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他紧张地绞着手,半天没说话。他想读中专呢,王桂芝说的对,家里太需要有一套房子让邵安结婚了。如果他能早点毕业工作,哥哥就不会拖这么久。甚至是如果他读了中专,眼看着将来是国家分配的,应该也会有媒人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而走进这个贫穷的家。可他没有勇气开口,邵安的脾气他知道,什么都好说,就他上学的事儿,说一不二。小学的时候邵乾看他过的苦,闹着不上学,被他捆住吊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上抽了半宿,直到他保证再不说“不上”为止。
邵安扭头训斥,“你心里怎么想的,给何叔说!咱爸怎么教你的,给何叔说!”
何伟业鼻头一酸,忙低下头去。一位刚四十岁春风得意的乡长,露出在官场上从不会见到的羞愧和慌乱。
“这事儿是我让你何叔做的。做母亲的……”王桂芝想说,做母亲的,总想自己的儿子能好过。转念又想,如果他们的母亲也活着,怎么会允许自己这么做?更何况是当着他们的遗像说这种话呢。
“其实你叔一直没忘记你,从拿了你通知书那天起就开始各处给你跑。光去县高中,就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他一个乡长,能使上多少力?还不是看人脸色吗?”
兄弟俩双双保持沉默,王桂芝等了一会儿,干笑一声继续说:“和你们的妈妈一样心高气傲,这也不见得是好事。唉,市高中也有门路呢,你要是愿意去,倒是和何东还是同学。不过估计还得参加一次他们学校的考试。恰好你何叔在那学校有个熟人,说不定能办成。姨就是觉得你肯定觉得离家远不愿意去。你若是不怕离家远,回头让你何叔带你去市里看看也行。”
邵乾看向邵安,这次邵安倒是没让他选,直接问:“要是在市里,能有学籍,能高考不?”
“先进去跟着学习,等邵乾考在前面,学校领导知道他成绩好了,不用你们操心,学校就得赶着给他补上。他们也想自己的学生能考到好大学给学校争光呢。”
“那邵乾去市里。”
“哥,我想去县里读。”
邵安眉头一皱,“去县里谁给你补(学籍)?”
何伟业起身,点点头道:“那明天邵乾去乡里找我,我找车一起去市里一趟。眼看就要开学了。”
扭头看一眼邵安,“邵安要是不放心,明天就陪着邵乾一起去。”
何伟业和王桂芝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出了门,邵安邵乾一直将他们送到村头。虽然一路上在何伟业强撑着笑脸和乡亲们打招呼的时候,几乎都是沉默的,但两个人方才的愤怒,又化成了感激。
即使这是邵乾本来该得的,但有一件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顶了邵乾的名字,他都注定不能再走到高中的校园里。
早年刚恢复高考,通知书压在大队,人家说不给就是不给,没有证明政治清白的红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啊,他们还是感激,尽管因为他们的私心,导致了邵乾上学的波折。
夫妻两个没有立即骑上车子离开,而是沿着东地的河渠慢慢往乡里的方向走。天已经全黑了,月亮出来,给黄土地铺上一层金色。白日里的燥热褪去,凉爽的风吹的路边的杨树叶沙沙作响。
何伟业情绪渐渐缓过来一些,叹口气道:“我一直不敢走进何家,怀谷这次更不会原谅我了。”
“他会明白的。”
“不,我当时背弃他,还和那些不堪的人站在一起揭发他。那些都是无须有的罪名,他一直都很儒雅,从来不会做什么坏事。那么多年,我都不敢面对他。”
“如果你坚持和他站在一起,都被批斗被打倒,他不一定能活过那几年,家里的孩子也不会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并且,如果你也被打倒,如今谁还来照顾他们的孩子?”
良久沉默,“我不能给自己找借口。”
王桂芝叹口气,只拍了拍他的手背。
邵安和弟弟回去的时候街上又站了不少人,经过小楼的时候看到王社庄站在门口,见他们过来面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大声问:“听说何乡长的儿子都读高中了,他来给你们报喜吗?”
邵安心底一阵厌恶,这就是他想让弟弟走远一些的原因。远离这里,远离这贫瘠的土地上靠着一点高粱红薯也能滋养出的尖刻的人。是的,在他记事到现在这么多年里,印象里除了母亲的死,父亲的悲伤,就是那些远远用各种眼光看着他们的村民。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嘲弄的,不管好与坏,他邵安统统不需要。邻居闲下来的时间偶尔的温情,不足以平复他内心对这片土地的失望。事实上,当父亲浑身结着冰被抬回家,后面跟着哭得一只眼睛迸出血来的弟弟,当他风一样的扛着锄头从地里跑回来的时候,还被大队记了一次过扣了工分开始,已经对这片土地彻底失望了。因为它在短短几年,夺走了家的温暖,夺走了家里四条鲜活的生命。
“何叔说邵乾的通知书被临乡的校长错拿去了,他们那边也有一个叫邵乾的。刚追回来,明天让他去乡里取。”
王社庄撇了下嘴,“是啥学校?”
“重点高中。”邵安平静地回答。
兄弟俩继续埋头往家走,身后王社庄吐了口唾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楼。人的命,天注定,不服不行。何家的好运,在文革的时候就走到头了,他坚定地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