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厂门口,等着与接头人汇合。
七月中旬过后不久,段正歧匆匆回了趟金陵又离开了。毕竟南方的局势还未稳定,依旧需要他在前线掌控。而许宁也需坐镇后方,不能陪同在他身边。这样算来,两人在互通心意后竟是聚少离多。
不过局势所迫,分离也是不得已。因为段系的插手,南方的局势更加混乱起来,北伐军一分为二,大部分有生力量落在蒋汪手中,佐派为重聚实力正在民间广泛招兵。大概一周之前,李默来向许宁辞别。
他说:“先生如今做的事,都不需要我了,又有将军的人保护你,更显得我毫无用武之地,像是个废人。我想去南方闯一闯,要证明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
他投军去了。
当时信誓旦旦要跟在许宁身边的李默,终于也选择去寻找自己的理想。而人的相聚与离别,似乎总在这一次次的选择中发生。许宁心中虽然有一丝不舍,却更乐于见到李默有自己的方向。
张三突然道:“人来了。”
许宁看向路口,果然见几个穿着西装的外国人,在一人的陪同下向他们走来。陪同的人是张孝若,而这些洋人则是他轮船公司的设计师。今日前来,自然是为了与许宁谈技术交流的事。
许宁脸上挂起笑容,正准备上前招呼。他旁边的人,却突然一把把他推了开去。
“怎么——”
许宁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站稳,却见推开他的张三身形突然一颤,整个人晃了一晃。那一瞬间,许宁仿佛听到什么穿入肉中的响声。前面张孝若也来不及反应,而他旁边的绿眼洋人已经扣下扳机再开了第二枪。
这第二枪,许宁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刺入张三胸膛,听见张三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
“去你爷的!”
张三早在中第一枪的时候就掏出了武器,中第二枪的同时他手中的飞刀已经射了出去。飞刀射中那开枪的洋人的手腕,对方惨叫一声,张三顺势倒入一旁的掩体。
而其他几人,似乎至今都没回过神来。张孝若与他身旁的另两名外国设计师,错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许宁看着滴落在地的一汪鲜血,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走。”
隔着数米距离,张三对他大喝:“快走啊!”他掏出枪,对着又涌出来的几名刺客射击,而他每射一下,胸前就是一股鲜血涌出。
“你……”许宁近乎失声。
“被他们抓到了,你要将军怎么办!”张三大吼。
终究还是被这一句话喊醒,许宁咬牙看了眼张三,借着集装箱的掩护撤离。
他不回头看,却能听见身后声声枪击,重重敲击在他心扉。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前一刻他还和张三在这里谈笑,现在他却丢下张三独自逃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留下来成为拖累,更不能被人抓到,成为别人要挟段正歧的把柄。
许宁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明明是酷暑夏日,喘进他胸膛中的气息却使人如坠寒潭。他从骨髓到灵魂都在簌簌发抖,他不能去想象留下来的张三在独自面对什么,不能去回忆张三身上的伤口。他生怕脚步只要一停顿下来,就会忍不住冲回去,却成了真的拖累。
他只能向前跑,向前跑,感觉自己在走向一个不断攀高的悬崖,前方只有绝境,没有出路。然而他只能不断地向前跑,跑到灵魂都枯竭为止。
直到他突然被人拉住。
“元谧!元谧!”
甄吾喊他:“你没事吧!你醒醒。”
许宁一个激灵,这才好似清醒过来。他看向站在眼前的甄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箬至!去救他,张山!张山他……”
甄吾眼中流露出不忍,被他不断拽着却纹丝不动。
许宁忍不住大喊:“你怎还不去啊!他受了伤,还中了两枪,你不去的话他就——!”
“元谧。”
甄吾轻声地,像是怕惊醒他一般,温柔地道:“三哥他……”他顿了顿,换了句话说,“你先看看你现在在哪。”
许宁回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船厂,也不在梦魇般的绝壁上。他坐在段府的书房内,身旁是甄吾还有前来诊治的医生。他的双腿阵阵刺痛,却近乎麻木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深夜,不再是之前亮若雪地的白昼。
他听到甄吾说。
“元谧,我们去的时候,三哥已经……走了。”
许宁捂住眼睛。他这才想起,他跑出了船厂,在街上狂奔,几乎跑遍了大半个金陵,才遇上听到消息前来接应的甄吾。
甄吾把着魔一般喊着去救人的许宁带回段府,至此离袭击发生,已经过了半日。而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张山半跪在地上,身上打满了窟窿一般的洞眼,血已经流干了。
许宁终于忍不住流出一滴热泪。他想起了他和张三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再不会有人喊他“夫人”了。
那个从他家房梁上跳下来,笑着说“我叫张山,你也可以叫我张三”的人。
已经不在了。
低低的哀鸣变成悲恸的哭声。许宁像孩子般任由眼泪穿透手掌,他那颗惯于忍耐的,却也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此时被血淋淋地割下了一块。那绵绵的钝痛将随着一个人的离去,永远无法修复。
像累累白骨,赫赫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