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一步,右边又迈一步。他蹲在假山下的山洞中,犹豫着,担心着,难过着……
他把自己弄得病倒了,差点死了。他昏迷不醒,没有能把消息传出去。
而等他恢复健康,就从哥哥姐姐那里听说了,大姊夫死了,大姊疯了。
刘润平是那么后悔!
他为什么要犹豫那么久呢?
他就应该最开始,就把听到的话告诉大姊!如果那天晚上,他见到了大姊,大姊夫,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大姊夫还送他小鸟……他高大威武,他一笑,大姊就忍不住跟着笑。
刘润平哭得打嗝,不停地说“对不起”。
刘泠沉默着,无表情着。小孩子在她旁边哭个不止,她像完全听不见一样。
刘润平惶惑地看着好陌生、好冰冷的大姊。以前的大姊不是这样的……这个样子的大姊,他都不敢靠近。
他抽泣着,止了哭声。小孩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坚定地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他扯了扯刘泠的袖子,刘泠望着盆水发呆,没看他。
刘润平小声,“大姊,我帮你逃出去吧!我帮你把外面的人都引开,让他们不看着你……你走吧!你去邺京,把爹他们抓起来!你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一开始说着,刘润平还磕磕绊绊。但话说下去,他渐渐沉下心,决心越来越坚决。
他要救他的大姊!
他决不让爹他们再伤害大姊!
刘润平站起来,就要往外跑。
他听到刘泠的漠声,“不用了。”
“大姊?”刘润平惊喜回头。
他就知道,大姊还是有理智的,还是能听到他的话的!而不是像娘说的那样,整日神神叨叨,颠三倒四,已经发疯。
刘泠安静地看着水中泡着的果皮,她幽幽道,“我要等沈宴。”
“……”年幼的孩子,不期然难过,眼泪再一次砸下来。他哀伤地看着他最喜欢的姐姐,他的姐姐人在这里,心却已经不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要怎么,他的大姊才能好起来。
刘泠心心念念,只有一个人。除了那个人,任何人都不足以打动她。
她待在她的那个院子里。
不期然走到湖边,就想跳下去。
不经意看着小刀,就贴上了自己手腕。
她想沈宴出现,可是没有。
有一晚做梦,她梦到他,站在一片黑白中。她走向他,努力地看去芦苇等草丛,她跌倒又爬起,哭了又哭,但是走不过去。
他温柔地看着她,怜惜地看着她。
沈宴轻声,“我已不在那了。刘泠,不要难过。”
刘泠猛地从梦中惊坐起,全身湿透般。
漆黑一片的屋子,亮起了一盏油灯,被一个黑影举着。
“沈宴!”她欣喜叫。
油灯一晃,来人的脸被映出。刘泠呆呆地看着,那不是沈宴。
杨晔站在床边,不知该作什么表情看她。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属下,救公主走。公主,我们回邺京吧。江州即将大变,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刘泠坐在床上,心凉了一会儿,才疲惫道,“爹他们没派人看着你吗?你怎么能来见我?”
杨晔轻声解释,“王爷他们是派人专门监视属下等人。属下心焦公主,却无法前来。但因公主一直表现的冷淡,王爷他们似渐放了心,对属下等人的看护也松了。今晚,属下让其他人帮忙掩护,好不容易脱身,便来见公主。”
“公主,我们该怎么办?”杨晔问。
刘泠轻悠道,“你来看我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山上找一找,万一沈宴活着呢?万一他还有救呢?万一……”
“公主!”杨晔声音悲痛,打断公主的幻想。
刘泠脸白了一下,她笑一下,“他真的死了,对吗?”
“锦衣卫在查。”杨晔勉强找出一句安慰公主的话。
刘泠幽幽笑了一声。
她的声音,透着无力,死了一般冷。
杨晔听得难过。他自来陪公主一起长大,当年,先王妃过世时,公主也没有伤心成这样。
她抱着希望,这些年,她逆风而行,一直抱着希望在活。
可现在,杨晔明显感觉到公主身上没有生机。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恍惚苍凉,整个人,一点点萎靡。
他心痛中,听到刘泠轻声问,“杨晔,你是我的侍卫,可你也是王府的侍卫。你到底是效忠我,还是效忠我爹呢?”
抬头看公主,杨晔挺直腰背,跪了下去。他认真道,“从属下跟随公主那一刻起,属下一生效忠公主。不光属下如此,属下手底的人,也能保证这一点。若有人欺骗公主,伤害公主,属下绝不放过。”
他答得这么严肃。
刘泠垂了眼皮,看向他,仔细打量他。
她发了一会儿呆,好像终于有了些力气,下床,“你跟我来。”
“是。”见公主终于有点活力,杨晔忙扶着油灯,凑近公主。
刘泠领着他,往隔间而去。她带他过甬道,进一个摆满了书的小屋子。称不上书房,里面书、卷摆的很乱。每日都有人打扫,但因为公主以前常在这里坐着看书,侍女们并不敢打乱顺序。
杨晔跟着刘泠,看他身前乌发垂地的美丽姑娘,走路轻灵,没有声息。她像幽鬼一样,哪里是走,分明是飘过去。
这样死寂。
杨晔的心口再一痛。暗恨沈大人出事当日,自己等人为什么没有跟去呢?若是跟去,有锦衣卫相处,沈大人未必……
咔擦。
咣。
叮。
黑暗中,声音很轻,对于习武之人,却听得很清楚。
杨晔抬眼,见刘泠站在书架前,按下几个机关,几处墙砖突出,她拿了几本卷宗出来。就着油灯随意翻着,从中撕下几页纸。又弯下腰,把扔在桌案上、丢在花瓶中的书页,一本本,全都找出来。边撕边丢,很快的,她手中一沓纸,将成一本厚书。
杨晔莫名其妙。
见公主又蹲在书架上,从桌子下面抱出来一个檀木匣子。打开,一叠叠收好的纸张,落在杨晔眼中。
有些猜出这是什么,杨晔的心猛跳两下。
刘泠将匣子摆在桌子上,先将之前从各种书本中撕下的纸张,交给杨晔。
“这是什么?”杨晔将油灯放在案上,不解地翻着这些纸,看不出问题。
“这是广平王府数年来的罪证。”刘泠幽幽道。
“……!”杨晔手一抖,不敢相信地看向刘泠,“这些,怎么会在公主这里?!”顿一下,他恍然,轻喃,“沈大人给公主的。”
刘泠轻轻点了下头。
他完全信任她,江州这边他不欲假借别人的手,便把他的那些卷宗,交给刘泠处理。
沈宴与刘泠一起蹲在这里,将那些罪证,一点点藏起来。刘泠那时还疑惑,她的地盘,有什么值得掩藏的?
她现在才明白,沈宴的这个习惯,有多好。
他不在了,广平王便想尽办法要把广平王府的那些罪证销毁掉。他和陆铭山天天来刘泠这里晃,未尝没有想从刘泠这里打探情况的意思。沈宴住在王府中的那些地方,他的书啊折子啊,全被王府的人带走了。
刘泠站在院中,看远处烟雾浓浓,就知道那些人在销毁罪证。
她冷笑,真正的东西,有她在,他们别想得到。
现在,刘泠将这些交到杨晔手中。
她淡声,“去锦衣卫司所,交给邺京来的锦衣卫他们,不要给江州这边的人。最好交到罗凡手中,他知道沈宴此次出京的真正任务,其他人知道不知道,沈宴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清楚。”
“公主……”
“让锦衣卫开始动作吧,不必等下去了。”刘泠冷冷淡淡道,“他们迟迟没法动手,是因为没有沈宴在,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具体的行动规划。现在,我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动手吧。不必顾忌我。”
“这些……真的是罪名吗?”杨晔看不懂,看起来只是随意抄写的一些东西,没有规律可言啊。他甚至怀疑公主是不是病情加重,精神出问题,交给他的东西交错了。
刘泠说,“这是锦衣卫的暗语,若是每个人都能看懂,也太可悲了。”
杨晔这才放下心。
刘泠又把从桌下翻出的那个木匣交给他,“这些,是你和你那些手下签订的契约。我现在还给你们,你们恢复自由身了,把东西交给锦衣卫,你就可以带着你的人,脱离这里,再也不用回来了。”
“不!公主!”杨晔激动,向前一步,“属下是公主的侍卫!誓死保护公主!绝不离开公主半步!”
刘泠抬眼皮,看他。
杨晔表情坚定,没有一丝动摇。
她轻声,“何必呢。”
“属下心甘情愿追随公主。”
刘泠低头,看着燃烧的油灯。半天,她点了点头,“好。要跟着我,也行。我现在对你就有一个任务,你去……给我找些药粉来。”
“什么药?”杨晔凑近公主。
刘泠嘴角翕动,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杨晔抬头,诧异看公主,刘泠表情冷淡,根本不在乎他同不同意。
他背叛不背叛,他会不会告密,计划会不会泄漏,刘泠都不在乎。
她无所谓地站着,无所谓地发着呆。
她只在乎一个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偶尔遇到他,意外喜欢他。一直是偶然,一直是意外。她寂静地眷恋和思念一个人,其他的,她都不在意。
杨晔郑重地点了头,向刘泠保证,“属下定不负公主的信任!”
此夜宁静,凉风吹过,刘泠看着映在窗上的自己影子。空荡荡的,她多像鬼啊。
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娘点头,“对啊,活着有什么意思。”
要到什么时候,可以死呢。
她娘说,“现在就可以啊。”
刘泠出神地望着油灯,她的手鬼使神差般伸向火焰。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人的身影,猛地悸动,让她停下来。
她痴痴地看着。
低下了眼皮。
杨晔的到来,是一个插曲。刘泠不在意结果如何,她未料到,第二日白天,岳翎也来见她。这倒是稀客。
她如平常般发呆。
听到岳翎在她身后的轻声,“公主,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一次。我会让陆铭山死,替你杀了他。”
刘泠坐在湖边的大石上,像是没听见一样。岳翎叹口气,见侍女们探头探脑,她转过了身,不与刘泠说再多的话。
刘泠在做她认为自己该做的事。
他们当她是疯了,她也却是疯了。他们觉得她天天恍神,定做不了什么。
但在被沈宴治愈前,刘泠一直是在恍惚中度日的。有时候病情轻,有时候病情重。
她并不是没有过病情加重的时候。
许多事,她仍然能做。
当晚,刘泠被喊醒。这一次,灯影中站着的,不光有杨晔,还有罗凡。
罗凡看着她,轻问,“公主,你还好吗?”
刘泠说,“挺好的。”
罗凡却担忧地与杨晔对视一眼,他一点都不觉得公主的状态好。刘泠坐在灯影深处,鬼影一般飘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看人的眼神,幽幽若若。才几天不见,她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本来不想跟刘泠说,但是现在——
罗凡道,“公主,下午时,我们找到了沈大人。”
刘泠无波动的眼神,终于跳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有些紧张道,“他还活着。”
“公主,你想……”
“我要见到他!”刘泠坐起,苍白的脸,神情坚毅,“我现在就要见到他!”
“……”罗凡再与担心的杨晔对视一下。
两人点了下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