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山神情冷淡,远比广平王夫妻要安静。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对面的刘泠,“王爷,阿泠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想争取给沈宴逃脱的时候,王爷莫要上当。阿泠年纪还小,未必明白王爷你的用心,日后再慢慢教好了。眼下更重要的是,杀了沈宴!”
“陆铭山!”刘泠望向他,目中带了多少愤恨。
陆铭山无所谓地一笑,“阿泠,我实话告诉你,你拖延时间,根本没用。下的药,是让习武人内力紊乱的药。越是动武,体内的毒越烈。之前夷古国人的刺杀,不过是给沈大人一个预热,好给他一个毒发的时间。毒性一旦散开,快速侵入五脏六腑。就算他现在还能动,他要怎么样?沈宴今日,是死路一条啊。”
刘泠看着他的目光越愤怒,陆铭山越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被沈宴压了这么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全在自己这一边!沈宴再厉害,他也一样要死!
刘泠全身冰凉,脑海里,想着那杯酒。
那是她亲自端给沈宴的!
她亲自递给他的!
若是旁人给的,沈宴自是警惕。他独独对她没有警惕心,他越来越习惯她在身边的胡闹。
如果不是她递酒给他,他未必会想也不想就去喝……
刘泠回头,白着脸,看沈宴的脸色。他半跪在地,始终未动,一言未发。他的侧脸,恬静沉毅。
“我的错……都怪我……是我的错……”刘泠喃声,她的眼泪,无声掉落。全身力气被抽出,让她瘫坐在地,无力凭靠。她全身颤抖,陷入巨大的悲望中。
她害了自己最爱的人……
她像个灾星一样……
刘泠瘫坐在地,雪落在她眉发间,眼中的泪水,让她视线朦胧。
陆铭山开口,“沈宴,你还是束手就擒吧。你现在这样,莫非等着救兵?锦衣卫哪有那么快察觉?就算察觉,有王府的人在,也不可能赶到!你今天,注定死,还不如痛快一点。”
他得意洋洋,近一年的郁气,好像在这一刻,都慢慢散去了。
他听到沈宴的低笑声,神情猛地一僵,冷冷抬目看去。
在众人包围中,那个青年,慢慢站了起来。他手中的绣春刀横起,亮光让众人眼前一晃。这把刀,不知饮了多少人的血,寒光凛冽。站在众人中,沈宴淡声,“想取我的性命,端看你有没有本事!”
话一出,凌厉劲风扑击而至,向离他最近的人夺去。沈宴倏然动作,丝毫不见迟缓,手中刀影,极快地从一人脖颈划过。他旋身而上,拔地数丈,借着手中一柄刀,气势张扬,杀气陡发。
此突围,凭一己之力,硬是折损数人。
望着青年鬼魅般的身影,广平王和陆铭山的心,都升起了寒气。这个人绝对不能留!绝地反击的功夫,让他们震怒!
“快!杀了他!谁夺了沈宴首级,必有重赏!”广平王高声道。
陆铭山冷笑:沈宴在自寻死路!明明不能用武功,他仍强行突围!他迟早毒发身亡!就让自己看看,这个人能撑到什么时候!
被一群人猎杀,沈宴也确实身中剧=毒,他杀人时手法狠烈,但他被箭刺中肩头,身形一晃,落地时,被地面上数十人剑锋所指,十足狼狈。众人运着功夫,沈宴的每一个突破口,都被他们严整以防。即使沈宴武功高强,他也莫想逃出去。
刘泠看到她的爱人,在众人的围杀下,趔趄后退,几次动作迟钝,受了伤。他身上,渐渐多了许多伤口,大大小小,鲜血浓烈。
抱着头,双目泪光盈盈,刘泠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望着渐渐离自己远去的杀戮,擦去脸上的雪和泪。像是下了重要决定,她跑向杀伐中心,奔向那个疲惫不堪的青年。
她喊他,“沈宴!沈宴!”
她的喊声那么远,又那么近。
被一柄长刀从后背刺入的沈宴翻身倒地,身子轻轻一颤。他时而恍惚,时而走神,盖是毒发引起。但当姑娘的泣声传来时,他抬起浓长的眼睫,向那个往自己这里跑来的姑娘看去。
她的长发,在风中散开。她的衣袂,在雪中飞扬。她憔悴又苍白,却跑向他。
她喊他,声音从遥远的荒芜之地,瞬间传入他耳中。
他面上苍色,又染着血,握着刀的手轻轻颤抖。
“拦住她!”广平王妃见刘泠发了疯一样,向杀伐中心跑去,一下子慌了。她抓住丈夫的手,急急叫道,“都停下!停下来!不要伤到阿泠!阿泠,你快回来!”
可是刘泠疯了,她眼中谁也没有,只有那牵动她整个生命的男人。
飞扬大雪中,她的目光,与沈宴对视。
他目光略焦急:不要过来!离我远远的,不要靠近我!
刘泠摇头,坚定摇头: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我都要跟你一起!
沈宴抿唇,目有哀意,无言以对:你……
刘泠的眼泪落下,她恳求地看着沈宴: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她在告诉他:我绝不和你分开!
爱情是一场盛大又荒芜的宴席。最真实的感情,深刻到无言可诉,坚韧到百折不挠。我是如此爱你,如此喜欢你。宗教晦涩艰难,万物瞬间千变,只有我对你的心,茫茫人海中,想要走向你,却是不会变的。
他们对视的最后一眼,长久而深情。
他凝望着她,她摇头,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扑入他怀中,坚定而安静地摇头——我不会丢下你的……
“王爷!不要伤害阿泠!”广平王妃紧抓着丈夫的手。
广平王一时犹豫。
旁边的陆铭山急忙道,“快!射箭!”
下一瞬,他的眼睛一下子冰寒。因他看到,刘泠扑入沈宴怀中,但下一刻,沈宴猛地拖着刘泠站起。他的手,一下子掐在刘泠脖颈上。他喝声,“谁敢?!”
“沈宴……你放过阿泠!”广平王迟疑道。
刘泠被挟持在沈宴身前,两人俱不动。
陆铭山脸色僵了一下,勉强笑,“沈宴,不要演戏了,你不会对阿泠下手的。她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爱人……”
“是么?”沈宴淡声。
他手中力道加重,怀中刘泠的脸色,变青变白。
“住手!沈宴你不要胡来!”广平王妃呵斥。
陆铭山神情也变得踟蹰:他其实并不了解沈宴和刘泠的感情。以己度人,他若是被人威胁,杀去爱人,他自己是丝毫不介意的。想来沈宴心狠手辣,也是不会介意……但是阿泠不能死。
她是安和公主,是广平王的女儿。
沈宴死了,刘泠也死了……邺京那边,根本不会相信他们的说辞。
广平王蓦然沉下脸,阴声,“后退……”
刘泠毕竟是他女儿,他不想杀沈宴的时候,把女儿也给杀了。
“沈宴你……”
话没有说完,只见众人前方,沈宴忽换了手,抱起刘泠,急向后掠。眨眼再看,他们已去了十丈之外,离己渐远。广平王和陆铭山一下子气急败坏,吼道,“追上去!杀了沈宴!千万别让沈宴跑了!”
众侍卫疾驰而去,都心中明晰。沈宴必须死。若放虎归山,死的,就是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了。
天上的雪,在这一刹那,下得更大了。
天空阴沉,云层铅垂一样,沉而重。风雪狂涌,眼前路茫茫一片,在大雪中,透出悲凉凄切来。白茫茫的世界中,一条极快的身影掠出,飞鸿般越空。前方路尽,一道悬崖横在面前,黑影踉跄跌倒。
“沈宴……沈宴!你还好吗?”两人摔在地上,刘泠慌慌张爬起来,抱住青年。她伸手摸他的脸,却摸到一手血。她擦去他面上的血痕,血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他闭着眼,在她怀中,气息冰凉。
刘泠的手抖着。
她往回路看,慌张气急。
后面的人快要追上了,难道他们注定逃不掉吗?
她的眼泪,落在青年的面上。
沈宴睁开了眼,看着她。
他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没力气了。”
没力气,等着他的,就是死路。
刘泠摇头,抱紧他。她的泪混着雪,滴在他面上。
她抬头,看到悬崖。
定定看了许久,她露出恍惚的笑,“没关系,就是死,我们也是一起的。”
“刘泠,你听我说。”沈宴在她怀中,轻轻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脸,却无力抬起。他垂下的手被刘泠握住,按在姑娘面上。沈宴眷恋地看着她,手碰上她美丽的面孔,心中叹息。
他说,“不要跟我一起死。刘泠,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恳求。”
刘泠眼眸瞠大,面色剧变,看着他。
她摇头,泪水掉得更多。
她怀中的人说,“我从来没求过你,刘泠。你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跟我一起死。万事都有变,不由你控制。你要长大,要会照顾自己,不要去做不值得的事……”
“没有不值得!哪里有不值得?!”她叫道,面上有疯狂之意,“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在乎。”
他闻言一急,张口想说话,风灌入,大声咳嗽起来。他脸色变得更是毫无血色,嘴角渗下的血更多。刘泠慌张地去为他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抱着他哭起来,凄凉而难过,举目无措。
她哀哀叫他,“沈宴,不要那么残忍……我想和你在一起。不要抛弃我……”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吗?”怀中的人闭了眼,吃力道,“你说过的。”
刘泠怔怔然,想起那时的话。
他们谈论生死,肆无忌惮。那是因为……她从没想过,沈宴会先她而去啊。
她言之凿凿,“当然。你死了,我不为你守节。我活的不容易,该让自己活下去。我会成亲,生孩子,那都和你无关。你要是走出我的生命,我就跟你告别。”
在暗色的光影中,刘泠望着沈宴。她有英俊的面孔,俊俏的眉目。她爱他如斯,她对他这样不舍。
刘泠想到沈宴淡漠的话,“谁知道呢。”
是啊,生啊,死啊,到了跟前,谁又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大雪迎头盖面,风中带着他的血腥味,扑入她怀中。
刘泠神情恍惚。
她泪水一直在掉。
沈宴说,“我求你!刘泠,我唯一一次求你!”
刘泠落落地垂下头,她哭着摇头,“不!”
她一直哭,哭得那么厉害,哭得沈宴心如刀割。沈宴吃力地仰脸看她,雪刀锋一样割在他面上。仅仅是不动,他的呼吸已经不自如。他躯体开始颤抖,疼痛让他额头渗汗,面颊因用力忍耐而起了一阵扭曲。
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等着刘泠的一句承诺。
“沈宴,你不能这样!”刘泠捂住嘴。
他温声,“听我说……把我扔下悬崖,也许我有一线生机……不要让我死在他们手中,也不要陪我跳下去。刘泠,不要让我恨你。”
刘泠看着她,她全身都在抖,摸着他的面,也在抖。
她看着她的爱人,深深地看着。
剧痛跟随她,她情绪激荡,表情痛苦。她紧紧抱着他,听到背后渐近的脚步声。
她低头,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爱人。
她露出恍惚的笑,凄凉而无力。
她探头,向那万丈深渊看去。
她哭着,发着抖,她用力的,将沈宴往崖下推去。
雪打在她身上,重的让她抬不起手臂。她想要尖叫,想要大声吼叫,但她只是流着泪,僵硬地伸出手臂,面无表情的,眼睁睁的,将沈宴推了下去。一点点的,带着鲜血,他离开她的视线。
她垂下眼,看着他的面孔,像白云深处掉去。看他离她,越来越远。
她坐在山崖前,想着曾经,他抱她坐在崖上,看云卷云舒,看万鸟飞起。
而她现在坐在山崖前,她往下探出头,他却不要她跟着。
她的眼泪,跟着他的身影,往下掉。
她坐在悬崖前,多想要沈宴抱着她,他却被她亲手推了下去。她放眼看去,再找不到他。
茫茫雪地中,她固执又坚决,向沈宴跑去。但为什么花费了力气,却离他越来越远呢?她坚定地爱一个人,不住地向他跑去。为什么最后,她又要亲手将他推下悬崖呢?
前路茫茫,早已看不清。
刘泠向下看着,她模糊地想——
“要是记忆可以选择,就好了。我再不求他,就让他杀了那些人好了。而我要留在那个星光烂漫的晚上。我说‘这是沈大人给我的’,我站在风中,沈宴就站在我旁边。他伸出手,指向空中漫漫星光。那些星星,在他手中渐次亮起。那是我真正为他心动,他也对我动心的开始。他跟我说,不要怕,他会一直陪着我。”
不要怕,他会一直陪着我。
我在,他却不在了。
千里之外,徐时锦望着漫天大雪,模糊地想——
“要是记忆可以倒流,就好了。我还没有跟沈小昱退亲,那年的决裂没有发生。我站在院子里,看花农种花,回头,看到花丛后的沈小昱,露出半张脸,冲他微微笑。那时候,我没有爱上别人,我们还是天真单纯的少年。我要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问他,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想要重新开始,可惜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