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山高,大祭司吹响牦牛灵角,一道金光从棺木里飘然而出,点点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鲸鱼,在大殿内盘桓数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树早已没有桂花了,大鱼游过,也再不复当年满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冲而上,自云海归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宁——”
众人纷纷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灵归来——”
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魉中,只有墨熄没哭,他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着。谁去了?
谁殁了……
谁是英烈?
谁为英灵?
英烈,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到大一直听在耳里的两个字,陡然间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那么陌生。
他曾经觉得闪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经无限向往的战场,到底是什么?
“英灵归来——魂兮长宁——”
不不,他陡地战栗起来。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亲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时候带着他去采满庭桂花,酿一壶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来,回来拉着他的手,低下来笑着跟他说:“小火球,你今年七岁了,爹带你去学宫,你要听话,好好跟着长老们修炼。”
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真的瞧见爹爹站在门口,回过头来,朝他倏尔笑了。
“火球儿。”他跟他说,“好孩子,你过来,再让爹看看。”
墨熄恍惚着向那天光映日里的身影走去。
突然间,送葬的鞭炮炸响了,噼啪破碎的声音,像惊醒了灵魂深处的一场梦。
“爹?”他茫然地,“爹,你在哪里?”
你、你在哪里?
门口没有人,只有白帛在低低地垂摆着。
他手指冰凉,便在那过于残酷一刻,恍惚明白了“死”意味着什么,他忽然失声大叫,喊着阿爹,朝着大殿外奔追而去。一众臣子见状更是又惊又哀,拭泪不断。他伯父匆匆步出来,一把抱起挣扎不止的墨熄,红着眼眶道:“熄儿听话,来伯父这里,来伯父这里……”
“我看到爹了!我看到他的!”他大喊着,喊着喊着就忽然失了音调,扑在伯父怀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七岁的孩子声嘶力竭,一声凄厉过一声,眼泪已淌了满脸。
到最后,嘴唇哆嗦着喃喃的,就只有那一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七岁。
他盼星盼月,认认真真,和他爹爹一起期盼着的七岁。
原来竟是这般光景。
原来这就是战争。也是荣光的代价。
大半年后,他的诞日到了。他依旧穿着守丧的衣裳,最精细的丝线,最考究的做工,墨家哀荣备至,地位更盛从前。可那又怎样呢。
他来到轩窗边,窗外的桂花又开了,亭亭翠翠的碧绿落满金色的繁星,每一颗都像去年的倒影。他在馥郁的清香中坐下来,拿出画了两年多的重华大历,那上面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还有几天能过七岁的诞辰?”经年前自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彼时墨清池把大手摁在他的头上,慈爱地揉了揉:“不急。”
“可我很急啊爹爹。”他嘟哝道,“好想略过这两年,一睁眼,直接就到七岁了。”
墨清池大笑起来,那笑声从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窗外轻柔的树叶梭梭。
墨熄当时未解将来会如何,他只觉得这两年既漫长,又无聊,想急着度过,好赶紧到七岁那天,好离他向往的战场越来越近。可是他不知道,原来他匆忙盼着过去的两年,将会是他一生之中,拥有阿爹的最后一段时间。
从今往后,无论他有多懊悔,变得多懂事,他也再回不去——那曾经被他嫌弃的,恨不能不要的。
最后七百余天。
他抱着那本大历,大历的划线永远地停留在了重华大历十六年的除夕。他们接到战报的那一日。
“阿爹……”他轻轻地念了一句,“我们约好的日子到了。我可以去学宫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答他。
再没有人回答他。
墨熄把头深深地低埋下去,蜷在桌前,肩膀微动,终究是泣不成声。
“爹爹……我们不打仗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回来啊……”
你回来啊……
英烈两个字太残忍了,我只想你站在明堂里,秋天的时候和我一起看桂花又开。
你回来啊……
等我长大,换我去疆场好不好?我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我也不再喜欢征战,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想在你身边。
我想你回家。
阿爹……
“……你永远不会懂我。”云雾缭绕的战魂山顶,已至而立的墨熄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弗陵君的玉碑上驻留几许,而后转向顾茫。
他淡淡地对顾茫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一己之义沉溺于战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投敌燎国。”
“……”
“重华是对不起你,我们是欠了你。但是摆在你面前的路不止一条,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墨熄黑眸清冷,“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墨熄……”
墨熄几乎是自嘲地:“对不起,是我没用。哪怕以性命为质,也没有换来你当年的回头。”
顾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黑太冷,太深邃,里头载着长达七年的失望,在天光明敞的战魂山巅显得如此清晰。顾茫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激荡。
他不知道那激荡究竟算是何种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墨熄这样的神情。
他不想让墨熄一直这样看待自己。
心血翻涌间,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这句话犹如一支冷箭,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猝不及防。
墨熄微微睁大眼睛,那张俊美的脸上有诧异,也有极罕见的茫然,甚至还有些恍惚:“什么?”
顾茫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站起来,逆着天光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东西。从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现在的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不喜欢被人背叛。”
料峭寒风吹得他白色衣袍呼呼飘飞,一朵厚重的云层正在此时自白日前缓然移过,万道金光犹如羽箭穿林,自顾茫身后射落。
好像要把昨日的什么人伏杀。
又好像要把什么人的心洞穿。
昔日的神坛猛兽立在墨熄跟前,逆光之下墨熄看不清他的脸,但抵达耳中的声音竟如未失记忆前一般坚实。
“我想赎罪,不想让你失望。”顾茫道,嗓音里天生的那种力量叩击心魄,“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
袍袖飘飞。
顾茫在墨熄跟前半跪下来,第一次地,真正意义上垂了头颅,恭敬的,愧疚的,怀着希望与热,负着鲜血与冷,他低声说:“求主上,教我。”
墨熄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两下拍掌声,一个薄烟般幽冷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感人啊,这是唱哪出?浪子回头金不换?啧啧啧,我可真要被感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