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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火烧眉毛,不揽人事是人事,揽了人事是己事。大东把腿都跑断了,还是没能讨到来路一句话。
这期间,大东也想过别的办法,那就是找别人打。可坑不是谁都能打的,打坑得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是必须是老人,来路年轻时也打,但那是来路,换上别人就不行。二是得有经验,坑多深多宽,方向朝哪边,这都有讲究,尤其不能打拧,打拧后人就完了。这经验不是谁都有的,来路到满子营少说也有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满子营谁打过坑?三是得不怕鬼。打坑都在夜里,深更半夜跑到荒山野岭的坟地里打坑,谁不怕。大东问遍了村子,也没问出一个不怕的。看来还得求来路。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
来路不来,是让村里两个小伙子抬来的。两个小伙子请他时,手里都是拿了东西的,两瓶酒,一条烟,还有五斤猪肉。这在满子营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
来路一进门,就看到了阵势。来路从没见过这阵势。
孝子们齐刷刷跪在院里,头几乎着了地。屋里,满子营上了岁数的老汉都来了,按岁数分坐在两边,中间空着,那可是正位,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坐的。来路站在地下,不敢抬头,来路让这阵势吓住了。
上炕吧,来路爷。大东双路站他身边,很恭敬地请他。
来路惊了,来路有点不相信。大东双路居然唤他爷,来路爷。来路成爷了,来路让人唤了一辈子来路,从没想过当爷,居然在这么多的爷面前他也成了爷。
来路忽然想再听一遍。
炕上请呀,来路爷。大东双路果然又唤了一遍。来路耳朵一热,眼睛就湿了。来路抹了把泪,颤颤地脱鞋上炕。来路遇到了难题,他往哪儿坐?炕两边满满的,都是比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他往哪儿坐?
满家年最长的满七爷说,来路爷你坐正中,十二点。
来路望了望满七爷,满七爷胡子都白了,他比二嫂子还大十岁。来路怔住了,他的腿有点抖,身子有点怵。
满七爷又说,坐吧来路爷,位子给你留着哩。
来路忽然一咬牙,坐在了十二点。
接下来放茶,上菜,上酒。没人提打坑的事,好像他们请来路不是为了打坑的事。
众人挨着给来路敬酒。敬完酒,满七爷说话了。满七爷说,来路爷呀,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六零年来的吧。
来路忙点头。
唉,一晃都几十年了。快呀,真快。满七爷呷了口酒。来路有点恍惚,依稀想起了六零年的事。他夹个棍,手里扯着两个娃。
吃食堂那会,拾粮多大哩?满七爷也有点恍惚,闭着眼,像是努力回想着。
八岁。拾粮八岁,拾羊三岁。来路说。来路说着抹把泪,往事真让人伤心,往事真让人不敢想、不忍想。
不容易呀,来路,人一辈子不容易。满七爷感叹道。满七爷的话引得炕上的老人们都发起了感慨。大伙一片子唏嘘,屋子里一下充满伤情。有两个眼睛软得甚至拉起了呜。
大伙七嘴八舌,很快把往事说翻了、说遍了,连来路拉着两个娃挨家挨户磕头认门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争三分水地给队长满五跪了三天都说了出来,连来路让满子营的女人们开玩笑冬天推到河里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给两个娃做鞋求二嫂子教他纳底让二哥当成奸情捆绑了一夜也说了出来,总之把啥也说了。最后说到了来路的好,说到了来路给满子营打的坑,还说到了满子营的冤屈,说到了满子营的惆怅。
来路爷呀——
满满一碟子酒端过来,敬到了来路面前。来路原本想自己不能喝的,没想自己真能喝,越喝越想喝。来路一口气喝了。这是来路第一次喝敬酒,来路觉得敬酒真是好喝。
来路终于喝醉了。
满七爷也喝醉了,炕上的老人都喝醉了。院里的孝子们这才放起了悲声。
来路喝酒的时候,拾羊也在喝酒。
拾羊跟拾粮喝。
酒是拾粮提的。拾粮说拾羊我跟你喝酒,拾羊说少来这套,不喝。拾粮说拾羊我想跟你喝,你知道么,我一直想跟你喝。
拾羊觉得拾粮有些怪,不像有恶意,就说,喝就喝,你当我怕你?
拾羊就跟拾粮喝。
拾羊喝醉了,拾羊其实不能喝。拾粮也喝醉了,拾粮其实也不能喝。
喝醉了的拾粮说,拾羊你知道你姓啥么?
拾羊翻翻白眼,骂,放屁,你说我姓啥。
拾粮说拾羊你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我姓啥。拾羊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我们连畜生都不如。
拾羊又翻了下白眼,拾粮你放屁,你给我滚,老子没心听。
拾粮嘿嘿笑笑,拾羊你这畜生,你知道你为啥娶不上女人么,你知道我为啥生不下儿子么。报应,拾羊是报应,当畜生是要报应的。
拾羊抡起枕头,就打了拾粮。两个人扭到一起,扭了一阵都倒下了。两个人都醉了,打不动了。
日子终于到了。双果家的经念了两天,最后一天了,来路背着工具上路了。
拾羊没阻挡。大东双路偷着给拾羊塞了五十块钱,双福把煤矿上发的劳保工作服给了拾羊,双果女人趁夜里人多悄悄唤拾羊到了水磨后头。总之双果家采取了措施,不让拾羊阻挡来路的措施。
其实双果家不知道,拾羊挡不了来路,来路真要打坑,拾羊是挡不住的。
来路背着工具,上了路。
夜真黑,伸手不见五指,沟里静静的。来路边走边搓头发,男人头上有火,鬼怕男人搓头。
坟是老坟,来路熟悉。满子营的坟来路都熟悉,闭上眼睛也摸不错。
双果家的坟在三道梁子,翻过黑石岭,再过一道沟,到了。这坟地脉好。背有靠山,前有照山,躺着舒坦,而且眼界宽。两弯是开阔的庄稼地,庄稼一绿,麦香滚滚。人在下面根本不用急。满子营有些好坟,来路真是感叹风水先生。不,他也有点恨风水先生,这么好的坟咋就都给了别人哩。怪不得别人家的日子就是比他强。来路也留心过,他想趁早选块好坟。可难,真难。望着闲地多,真要选一块就觉哪儿也不合适,不是太阴,就是太陡,再就是聚不住地气,四下敞着。不清楚倒也罢了,糊里糊涂一躺,管它哩。可来路清楚,这就越发难了。好在来路不急,来路这辈子没急过。命就是这个命,慢了鬼撵你,快了你撵鬼,最好还是不急。反正还有时间,再耐磨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来路不信选不到好地儿。
来路放下工具,搓了把头,咳了两声,算是跟坟里的人打个招呼。其实躺着的都是熟人,满二爸的坑是他打的。当时这儿还是个荒滩,让雨水冲了几道沟。来路先得把沟填上,这叫平院子,跟活人盖房平地基差不多。那时来路年轻,三十来岁,还不太懂,也有些怕。不怕是假话。一个人深更半夜站到这野岭上,给死人修宅子,能不怕?好在来路心里底气足,他没害人没坑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好人,谁跟他过不去。到了满二哥上,他就老道了,跟满二爸暄暄说说的,没觉意就把二哥的坑给打好了。
来路放把火。放火是必须的,他得跟四周的孤魂野鬼报个信,又要添邻居了,也好让大伙有个准备。来路把火放在了右边,告诉他们来的是二嫂子,一个苦了一辈子的好女人,可惜命不好,临完结底还是让媳妇给饿死了,不给吃,不给穿,病了两年连个药片子也没见过。来路叹了口气,都是命呀,这世道,老了就是老祸害,老了就是老不死的。拉儿抱孙一场空,啥也换不来。还不如趁能吃动多吃点,能穿动多穿点,给谁省哩,真是划不来。
燃了火,来路开始丈步子,这是个技术活。甭看随心所欲,其实功夫在脚上哩。往北踏几步,往南踏几步,这就是尺子,比尺子还准。你得把两头留下,你得把头尾摆正。来路边踏边在心里默算。满二哥的坟在他脑子里,他得把二嫂子跟她摆在一条线上。踏好了,来路瞅瞅东方。尽管东方很黑,但来路心里是能看见东方的,然后跪下去,冲东方磕个响头,点燃表纸,嘴里念叨几句,无非是阴阳一张纸,早来早享福。来路望不断,去路无尽头。念完,再磕两个响头。起身,拿起铁锨,冲四角各挖一锨,算是给亡人定了位置。
挣啥哩,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挣这么一块儿地么。来路感叹了一番,开始挖了。土很松,地皮上的草已发了芽,二嫂子缓得真是时候。再早,种未下地,阴阳两头接不上茬,去了也是个饿死鬼。再迟,草是高了,麦也绿了,可天气热了,五黄六月的,背着一身臭味儿,去了也让人骂。这是修的,人不能修生,但能修死,啥时节缓,咋个缓,都是有定数的。至于饿死还是疼死,那不全怪亡人,那是儿女的事。生到现在这世道,是个劫数,没谁能逃过这劫。来路也是一样,他对此不抱一点信心。
草皮很快揭了。来路先从脚挖,从脚到头是个慢坡,从脚挖打出的坑顺,亡人躺着顺,后人也顺。也有从头挖的,比如队长满五,狗日的满五,来路现在一想还来气。他简直把来路欺负死了,欺负了一辈子。上同样的工别人挣十分,来路挣八分。到年底分粮,别人家成口袋装,来路只能提个半大蛇皮袋子,还装不满。就说这打坑吧,来路没到满子营时你满子营不埋人?来路一来,这差事就成了来路的。无论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只要人一缓下,满五的声音就扯直了,来路,打坑去。妈妈的,打就打,你当老子怕?老子就给你打个倒栽葱,让你永世睡不稳,让你的后人也永世顺不了。一想起这些,来路就来了精神,来路觉得这坑没白打,这不应验了么,他满五日能得很,他儿子咋断了脚?搞副业的人那么多,背煤的人那么多,单就把他儿子给砸了?他不是厉害得很么,孙子咋让车给撞了?还留后哩,留妈妈的个脚后跟!
来路欢快地挖着,锨在他手里像舞蹈,像画画。来路想给谁画啥就画啥,想让他顺他就顺,想让他倒他就倒。没人能阻拦他,没人敢阻拦他。你阻拦试试,不让你几辈子抬不起头才怪!
不觉意间,坑就下去了,能看着帮了。来路敲敲帮,这时候他不用紧了。紧就是刚接开草皮的一阵子,得紧,越紧越好,越紧才能把脉气拢住,才能让亡人的院子里一年四季有活气。见着帮就不用了,来路可以缓口气,跟隔壁的二哥拉会话。来路敲敲帮,他相信二哥已醒了。二哥活着时就瞌睡少,也是个半夜里起来拾狗粪的苦命人。来路说二哥呀,吵醒你了,对不住,活着时就没少吵醒过你。娃们小,吃不饱,半夜里饿得呱喊,不找你找谁?来路说二哥呀,二嫂子来了,活着时争争吵吵的,你走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来路本来想说我倒是想陪她说话哩,可又怕你小心眼。你咋就这么小心眼哩。话说出口却成了我也不敢去了,不是怕你捆,是怕那小妖精。我本来给二嫂子送口饭,你猜她咋说,她说,唉,还是不说了,说出来丢人。
二哥呀,你算是安闲了,二嫂子也来了,陪你来了,我呢?来路抬起头,望望天,天黑黑的,阴阴的。空气里有股阴风在吹,吹进了来路眼里,一摸,竟是泪儿!
泪呀!来路不暄了,暄啥哩,一提就难过,不提好,不提心静。来路又挖,挖得很卖力,挖得很用心,一锨都不乱,上下左右,啥都照顾住了。
天越发黑,天像是故意难为来路,故意考验来路,一下黑得没边了。
阴风从远处吹过来,吼儿吼儿的。空荡荡的山野,空荡荡的世界,来路忽然觉出一丝怯。毕竟是在打坑呀。来路搓搓头,使劲搓搓,还猛咳了两声,觉得又有胆子了。这时来路的半个身子已掩到了坑里,坑里湿扑扑的,来路的脊背上也湿扑扑的。
山野里响起一种怪怪的声音,像是亡灵们在朝这儿集中。坑外面的火灭了,火啥时灭的,来路没操心。火本是不能灭的,灭了亡灵就能摸过来。来路跳出来,想把火再点燃,可划了几根火柴,都没划着。风这时厉起来,把来路划着的火柴给吹灭了。来路索性不划了,来就来,我还怕你?来路跳下来,继续挖。
挖着挖着,来路禁不住猛地抬起头,来路说不明白为啥要抬头,他觉得视线让人挡住了,他觉得方向让人搅混了,他就抬起了头。来路抬头不要紧,可来路看见了影子,瘦高瘦高的影子,就立在坟头上,正朝来路看哩。
妈呀!
来路猛地一悸,头发噌地竖了起来。他刚要呱喊,猛地噤了声。这时要是呱喊,亡灵就能入了你的七窍,你再胆大也完了。来路幸亏没喊。他咽了口唾沫,发现嘴是干的,干苦干苦。来路赶忙通说,闭上眼,嘴里念咒般。他想一定是哪个冤魂,说不定就是队长满五,他一定倒栽葱栽得不舒服,找来路算账哩。来路屏住呼吸,捂住心,不让心跳出来。放心,他没证据,他凭啥说我倒挖了?
通说半天,来路睁开眼。影儿还在,狗日的影儿,黑魃魆的,着实吓人哩。来路抡起铁锨,朝影儿砍去,他不信鬼能拿把住人。影儿突地活了,狗日的影儿他居然活了。来路哪经过这个,可来路没跑,来路也没法跑。坑就那么大,往哪儿跑?来路只能望着影儿。影儿腾地跳下来,立到了来路前。来路又妈呀一声,手里的锨掉了。他说满五你做啥,就给你打倒了,你能咋?来路没觉满五朝他扑来,松了口气,用劲睁开眼。可能不是满五,可能是满六,跟他要那少了的尺五哩。来路刚要骂满六,影儿动了下,像是拿起了锨,来路一下看真了,看清了。来路大叫,拾粮你个狗日,吓死人哩。
来的是拾粮。这无义种,他咋给来了,真是把人吓死了。来路腾地跳出来,不说话。其实他魂还没定哩,哪能说话。来路使劲吸了几口气,抻了抻胳膊,踢了踢腿,算是把魂给还上了。
拾粮也不说话,拾粮拿起铁锨,就挖。
好半天,来路都没话。来路不是怕,来路是让拾粮搞糊涂了,他没想到拾粮会来,打了一辈子坑,从没谁来过。来路想了半天,还是没话。来路跟拾粮没话已好几年了,自打拾粮女人把剩饭扣他头上,自打拾粮女人把他推倒在水沟里,来路就跟拾粮没话了。
夜很黑,墨黑。来路静静地坐在坟头上,望着拾粮,心一下翻过了。他记起了六零年,那场饿死人的天灾。他记起了逃荒的路,记起了饿死在路上的爹娘,还有刚过门不到一月的媳妇水莲。来路的心让难过淹没了,来路的眼睛让泪水模糊了。
拾粮还是不说话,拾粮本来话就少,长这么大好像跟来路没说过几句话。娶了媳妇话就更少了。拾粮只是挖,不停地挖。挖着挖着,来路喝叹上了,往左,打拧了。尽管夜很黑,来路根本看不见拾粮的锨,但来路感觉拾粮挖拧了。拾粮不理来路,拾粮像是故意跟来路作对,故意往拧里挖。来路一下来气了,腾地跳下来,夺过锨,一比画,果然拾粮少挖了半寸。他骂,想挖用心挖,这是二嫂子的坑!
来路扔下锨,蹲坑里,他得盯住拾粮。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夜慢慢透起来。坑已高高地盖过了人,来路和拾粮就这样僵在坑里,谁也不想打破沉默。
其实拾粮是有话的,拾粮跑来不只是帮来路,他有更重要的话要问来路,他到底姓啥?
后来,来路也觉出了拾粮的心思。他知道拾粮不只是帮他打坑这么简单,要是这样,来路心里也就舒坦了。可来路知道不是,来路知道拾粮一定要问他。这是迟早的事,拾粮不可能不问。
来路几乎要说了。他要说的是,我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拾羊姓啥。我给你起了拾粮,你就叫拾粮了,我给拾羊起了拾羊,拾羊就叫拾羊了。来路还想说,我白捡你们了,我白拉你们了。可来路没说,来路清清楚楚看见,两行泉水般的泪从拾粮眼里冒出来,来路一下把话咽了下去。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又像过得很快,还没等来路想好,到底怎么跟拾粮说,天便亮了。
东方的亮光洒向坑里的时候,来路抹了把脸,拾粮也抹了把脸。拾粮把锨交到来路手上,看来路怎样丈量,看来路怎样修坑。
这时候天真的大亮了,满子营最好的坑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