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策默然。他当然知道,慕容端所说非虚,一旦他奋起反抗,与晋帝彻底撕破面皮,那么形势必然会如今晚这番对话般发展。
慕容端的坦诚,让谢神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而这一丝没能及时抓住的明悟,似乎正是他一直想要做而没能做的。
晋帝要削弱世族的影响,要打破门阀的垄断,按照他前世的说法,那叫皇权与相权、中央与地方,加强中央集权的举措,没人比谢神策更能直观清楚的明白晋帝想要干什么了。
依靠世族门阀维持统治的大晋国,其最高领导者反过来想要将他统治的基石拆除,不得不说,这种魄力与决心,在当世要超越所有人。在这份决绝与手段上,无论宋主秦帝与燕皇,也都逊色了晋帝不止一筹。
见谢神策默然,慕容端笑道:“你们的这位皇帝陛下,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怎么说呢?嗯......就好像是一个人,站在梯子最顶端,却想着要将梯子的踏脚全部拆掉,自己却还不掉下去,哈哈哈哈,你们晋人有个包子的笑话是怎么说来着......”
“吃了七个包子,觉得前六个白吃了。”谢神策没好气的说道。
慕容端大笑,说道:“对!就是这个道理,他田启如今就是这样,觉得他晋国有今日之成就,完全是第七个包子——他田氏家族一人之力,他完全忽略,或者有意忽略了前六个包子——晋国世族的努力,想着从今往后,只要一直吃第七个包子,就能果腹。你说这是他田启太傻,还是你们这些前六个包子可怜?”
谢神策淡然道:“没什么可怜的,慕容端,别笑话田启,慕容夔难道不是一样?或者在这件事情上,秦帝与宋主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如今只有他田启一个人,敢于做了而已。”
慕容端眯起眼睛,看着谢神策。
“哦?听你的口气,难不成早就料到了?呵呵,以前觉得你鼠目寸光,倒是有些冤枉你了。是我走眼了?”
谢神策冷笑:“能让长公主殿下看走眼,这可是求不来的荣耀,我谢谢你看走眼了。”
“晋帝要削权,要集权,我大晋不是没人看不出来,也不是没人认识不到其积弊,没想过做领头羊。只是一直以来,门阀集团,世族力量太过强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人敢于尝试,而那些敢于稍微尝试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一点,不光是我大晋,就算是两百多年前的大楚皇朝,也有人试过,但同样没人成功过。”
谢神策坐起身来,说道:“大楚皇朝的那位旷世名将,不正是因为反对世族,而被世族集体扑杀的么?他死了几百年了,有些人说是因为他反对修建皇朝阁,有人说是因为他功高震主,有人说是因为秦会之的贪婪嫉妒,还有人说什么狗屁倒灶的谪天神......相信长公主不会与那些俗人一般看待,张寇之的死,哪会这么简单?”
慕容端笑道:“张寇之啊......那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诚然,他的死,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羸弱的皇帝没那么大的魄力,权柄通天的秦会之要动他也极不容易。至于反对皇朝阁,这种隐蔽的举动更是不足以成为连下金牌召回赐死的充足理由。其实不过是张寇之的一些做法,触犯了诸世族的集体利益,才死于千万人之手。”
慕容端说起张寇之,仿佛透过井口的天空,看到了那个丰神如玉的将军,独力面对整个燕国,最终陨落。然而本应该伤心变色的她,连声音都没有半点颤抖,一丝情绪的变化也无。
谢神策听不出来什么,慕容端继续说道:“你说晋国不是没有人看不到,我相信,而且我相信,那些人中必然有你的祖父。你的祖父是看破之人,而你,则是破局之人。”
“没人敢轻易触碰那些千丝万缕的世家贵族,你不一样。你接受了晋国最上层的,最系统的教育,你对晋国的世家贵族了如指掌,但你又不是这个系统的,至少在官阶晋升上,你走的是另一条路。他山之石,你来破局,恰恰最好。”
“而事实上,你做了,而且做的很好,就目前而言,甚至当得上成就斐然四字。我个人以为,田启那个做梦都想杀死你的小人,现在都还能偶尔良心发现感谢你一把。”
谢神策自嘲一笑:“这倒是,没有我,他田启到死都可能迈不出那一步。”
“不然怎么说他田启是英主,是雄主?机会只在那一瞬间,若是他当年思虑差了半分,就决然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谢神策看了看慕容端,说道:“如果他想错看错,那我将会毫无还手之力。”
此地没有别人,所以谢神策没有遮掩,还手之力值得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晋帝要杀他,他不想死,从一开始就不想死,那么反抗就是必然的。
只是慕容端明白,却未必觉得谢神策反抗了,尤其还反抗成功了。
慕容端没有嘲讽谢神策,不是因为她觉得谢神策值得同情,而是因为有一个问题,她至今都没想明白。
“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
“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会帮他这个忙,是么?”仿佛早就等着慕容端发问的谢神策一脸笑意。
帮谁的忙?晋帝啊。什么忙?以讲武堂与武举,打破世族的特权垄断。
丝毫没有觉得被谢神策扳回一城的慕容端可不会在意这种言语之上的得失,只是神采奕奕,想要知晓究竟。
“呼......”
深深呼吸的谢神策想了会儿,然后开始说话。
“我家是读书人。”
“其实自大楚皇朝时候起,我谢家就是读书人了。”
“所以我家的人,无论是爷爷,还是父亲,都是地道的读书人。哪怕是最跋扈嚣张的大伯与大哥,从本质上说,都可以归作读书人一类。大伯大哥是狂,是目中无人,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底线,不做愧对百姓民生的事。”
“我们谢家自从两百年前从龙之后,就一直享受殊荣,及至今天,已然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大族,尊贵非凡。旁人看来,我谢家是望族,更是享有世袭爵位的贵族,朝中也是一呼百应,爷爷在世的时候,如果愿意,甚至可以做到一手遮天......真正的一手遮天。”
“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谢家的根基在哪里?”
谢神策看着慕容端,问出了这样一句话。他能知道,以慕容端对他的了解,在他身上的下的功夫,必然对谢家也做了充分的调查,虽然不会涉及核心,该知道的,必然也会知道。
慕容端皱了皱眉头,很显然,即便她对谢家有一个比较详细的了解,但这方面却是没有虑及。而且,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少有人会思考。
谢神策笑笑,也不等慕容端回答,说道:“你一定以为,我谢家的根基,是无数良田庄园,无数的附庸世族吧?”
慕容端反问道:“不是么?”
“不是!”
谢神策道:“那是你们一般意义上的门阀根基只所在,而我谢家不同。”
“我谢家的根基,从来就不是那些田地附庸,从来就不是庄园钱财,甚至不是朝堂上数十年不变的坚定盟友。我谢家的根基是......读书人。”
“读书人?”慕容端疑问道。
“是的,读书人。”谢神策露出一个果然你不知道的表情,说道:“我谢家是读书人,所以我谢家的根基,自然就是读书人啊。”
“这是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都忽略的问题,所以在你们的认识中,我谢家,其实是和王家、司马家一样的。但其实不一样。”
“这就是我为什么能够帮助晋帝打破门阀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做,爷爷会同意,谢家会同意的原因。”
慕容端若有所思。
即便是武夫当国,这个天下,最终还是要读书人来治理,马上打天下自然说得通,但要马上治天下......不是没有,但匈奴鲜卑,结果自不用多言。事实上慕容端何尝不明白,她慕容氏之所以脱离了鲜卑部族的体制,建国筑城,之后还一力提拔文官治国,不就是这个道理?虽然说燕国近两百年,至今也未能在这方面取得多少成就。
天下需要读书人治理,那读书人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浅显不过了。自然是从书本中来。难不成世家大族的子弟,读书识字就能称得上读书人了?
当然,不能否认的是,这些人,学问未必精通,学识未必不广,只是相较于庞大的家族样本来说,极少数的精英教育,只需要培养一两个继承人养活一族人的模式,明显渐渐不能满足需求了。
于是需要更多的读书人。
于是书塾兴盛,于是读书声越来越多,读书声越来越大。
直到某一天,读书声响彻天下的每个角落。
慕容端猛然想起,她之前貌似跟谢神策说过,她与他都看不见那一天,或者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那一天。
慕容端第一次对自己说过的话感到羞愧,感到后悔,同时有所期待。
然后她又突然想到这样一个故事。
当年谢衣攻宋,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几乎将整个江南郡打沉,稍有抵抗,便是不计后果不顾阴德的屠戮,却在苏州城一间书塾勒住了马蹄,还止住了几乎疯狂的晋军。
因为他听见了读书的声音。年迈的书塾先生颤颤巍巍的拿着一截树枝对着谢衣,害怕的涕泗横流,却用从胸腔发出的声音对书塾里面的十余蒙童大吼读书,对谢衣大吼要杀人先从我这个读书人身上踏过去。
然后谢衣将自己的帅旗立在这里,直到攻克整个苏州城。
他离开的时候丢了一包银子在书塾(当然是抢来的),说了一句“吾虽踏破十座百丈城,不断一句读书声”。
这个故事,慕容端不知道真假,谢神策知道,而且知道的很清楚。那包银子,是从攻城之时就带着十余小妾逃跑的南宋状元刺史府中搜出来的,包银子的包,就是那状元刺史的官袍——这当然是谢衣喝了酒跟他与谢神威兄弟两吹牛逼时候说的。
所以谢神策之前说谢衣到底也是读书人,至少有读书人的底线,并不为过。
谢神策说道:“所以,我们家都是读书人,自然会为读书人着想。天底下的读书人会越来越多,而更多的读书人出来了,就不可能是一两个门阀能够吸纳的了的。他们要出头,怎么办?”
“那就打破特权垄断的门阀啊。没有了制约读书人上升的桎梏,那么鱼跃龙门,千帆竞发,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修齐治平独领风骚......谁知道呢?”
“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
谢神策说完,看着巴掌大的天空,很想念一些人,尤其是一个杀人无数,却说出了踏破百丈城不断一声读的男人。
慕容端看着谢神策抱膝而作仰望天空,突然觉得这个比自己小的男人,很孤独,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