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黄昏,满天荡红云,满眼滚金波。
刘妙光端着手,徐徐走下小楼,黑白相间的身影,寸寸嵌入夕阳中,背后凌纱拖曳于楠木梯,如水缓流。待至楼下,俏立于檐角,搭眉看了看天时,见红日慢慢坠于西天,柳眉微颦,凝眸细思。
“小娘子勿忧,家主去时即有交待,今日大朝觐定将迟归。”身侧的婢女细声温言,她本是袁氏女婢,在华亭时,便已跟随刘妙光,相处年许,已知小娘子心思。
“嗯……”
夕阳柔软,灼身微暖,将身上微冷清幽抹尽,刘妙光走到碧潭畔,潭中盛放着簇簇青莲,根茎青绿如玉,花苞皓洁若雪,蹲下身来,摸了摸潭畔一束莲,此莲与别莲不同,雪白的边缘抹着一缕嫩红,恰若女子略带娇羞。
夕阳与美人投影入水,格外明媚,分外妖娆。刘妙光微微一笑,水中人儿也皱鼻轻笑,用手拔了拔水,顿时将水影搅乱,泛着层层涟漪,轻轻叠荡。殊不知,如此一来,却惊了莲下青蛙。
“咕咕……”
“呱呱呱……”
霎时间,满潭乍起无数青蛙,有的躲在莲下,有的窜向岸畔,有的跳上了莲叶,尽皆鼓着滚腮叫个不休。更有甚者,箭一般跃向刘妙光,赫得婢女“呀”的一声惊叫,刘妙光却嬉嬉一笑,一点也不怕,双手一捕,无巧不巧,竟恰好将飞来的小青蛙合在了掌中。
婢女左看右瞅,未看见小青蛙,奇道:“小娘子,蛙呢?”说着,又瞥了瞥青蛙搅波,只见满潭滚浪,皱眉道:“刘郎君瑟也奇怪,不在潭中养游鱼,却养一群鸣蛙,再过月旬,定将满潭乱爬。届时,不嫌刮臊么?”
“刘郎君此人,与人不同。闻留颜言,碎湖命人在华亭养蛙,吴县亦养蛙,但凡刘氏别庄俱养蛙。妙光度之,此间必有深意,兴许乃是为悼念,亦或缅怀……”刘妙光歪着脑袋,凝视掌缝里的小青蛙,暗觉手心冰凉微滑,声音亦落得极轻。
“缅怀何人?”
“妙光不知。”刘妙光恬静一笑,将掌缝开得大了些,与小青蛙对眼神,小青蛙不识美女,咕咕叫。
婢女歪头一瞅,见小娘子掌心合着小青蛙,与那鼓鼓的小眼睛一对,心里有些怕,轻声道:“小娘子,草蛙青皮大肚,滑不溜手,与长虫一般,小娘子不怕么?”
“不怕,鸣蛙乃是美食,昔年南渡时,无物可食,妙光尝试烤食之,殊不知飘香数里……”刘妙光眸子迷离,显然正忆往昔,继而,黯然之色层层褪却,嫣然一笑,合住手掌,顿了一顿,突地向潭中一张,即见得一条青线飞射而出,“噗”的一声,青蛙坠水,溅起水莲一朵。
婢女见小娘子捕蛙又放蛙,紧皱着眉头,极其费解。
刘妙光却按着膝盖盈盈起身,度步至竹林。日光斜林,林中斑点隐约,印衬着黑与白,仿若刺着朵朵暗花,待至一株粗大的方竹下,凝视着竹杆,微微浅笑。
婢女暗觉小娘子今日怪怪的,却不知怪在何处,看着小娘子静美的笑容,瞅了瞅那根方竹,眯眼道:“小娘子是在观青竹疏影么?昔日,我家大娘子有言,青竹斜影,晚风拂林,最是人间灿景。二小娘子却言,恁地萧萧,瑟也烦人,不若孤月映潭美。二小娘子尚言,我即乃孤月美人……”说着,“噗嗤”一声笑起来,她所言的大娘子乃是袁女皇,二小娘子自然便是袁女正。
“非也,景致有类,一者眼睹之景,一者心观之景,一者魂视之景。眼睹之景易逝,魂视之景易非,唯心观之景,因心境而改,莫论何时,皆不同而同。”刘妙光端着手,眼前恍似浮现出一轮夏月皎洁,月下郎君正对着青竹行不雅之事,抬头亦未观月,而乃望向晓月窗。彼时袁郎君的眼睛,乍看璀璨如星,细观时,却又若夜风之柔,拂得人满心满腔塞满愁。
这时,廊角飘起一缕水蓝,革绯踩着蓝丝履度步至院中,眸子微眯,凝视着林中人。
“空烟,见过革绯阿姐。”婢女看见了革绯,赶紧行礼。
革绯弯了弯身,立于廊下,不言。
刘妙光肩头轻颤,徐徐转首,眸子与革绯一对,两者各不相让,稍徐,革绯轻然一笑,略作回避。刘妙光提裙出竹林,看了看林外伫立的婢女,好似轻轻叹了一口气,迈着青丝履向小楼行去。待至革绯身侧,轻声道:“刘郎君,真乃怪人。”
革绯微微一笑:“心观之景,因心境而改。革绯奉我家小娘子之命而来,刘小娘子何苦使我家郎君为难。”
“杨小娘子来了,她如何得知?”刘妙光顿住脚步,微微侧身。
革绯轻声道:“我家郎君之琴,师承于我家小娘子,琴音可泄心声,刘小娘子乃音中大家,莫非不知?”
“哦,原是如此。”刘妙光露齿一笑,温婉而娇艳,继而,默然转身,沿着楠木梯冉冉向上,行至一半,却回头,站在木梯旋转处,嫣然道:“刘郎君多心了,妙光一芥絮荠,何需杨小娘子牵挂。”
“但愿如此。”革绯倚廊一笑。
遂后,刘妙光万福,革绯还礼。
“吁……”
“哞……”
“妙光,妙光……”
恰于此时,院外传来勒牛声,牛鸣声,袁耽喜悦的唤声。刘妙光身子蓦然一颤,再次顿步回望,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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