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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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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老崔来医院接纪子的母亲回乡下,他站在牲口前边和车老板抽烟说话。纪子的母亲坐在大车上,纪子在车边给母亲盖被子,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披到母亲身上。纪子母亲哭着说:“纪子对不起,都怪我,我要是不说你在陆军医院的事……”纪子说:“妈妈,别说对不起这样的话。只要你能回日本跟爸爸团聚,我就放心了,别担心我。”

    庞天德说:“夫人,这不怪你。你不说,他们也知道,每个人的底细他们都知道。纪子在医院工作也是救助伤员,不是打中国人。八路军的医院还给日本兵治伤呢,不用担心。”纪子母亲说:“可是,那个什么将军……”“我会帮纪子查清楚。你先回去准备,有了消息,我马上去接你。老崔,走吧。”

    送走了纪子的母亲,庞天德又开始为纪子的事奔走了。他跑档案馆,跑驻军营房,跑抗联纪念馆,都没有什么结果,最后来到司法局。他问一位科长:“我为了一件事想查一下,1945年有没有关于日军战俘营的情况。我想找几个证人。”科长问:“为什么事?”

    庞天德说:“说来话长,就是为了一个人的清白。他们投降的时候,当时日军的第三陆军医院是咱们接收的,应该留有被俘人员名单的资料。听说还有几个小等级的战犯?”科长想了想说:“好像有这事,那些人早遣送回日本了。哎?你是什么单位的?”

    庞天德说:“这个不好说,我是保密单位。这是我的证件。”科长看了证件说:“这什么部队?没听说过。你这证件是真的假的?这也太旧了。”庞天德急了:“怎么说话?咋能是假的!”科长一摆手说:“对不起,我们不能接待你。”

    庞天德又专门坐火车去沈阳,到那边也是一无所获。纪子说:“天德君,不要再找了,就是回不去,我也没关系的。我已经见到了妈妈,爸爸在日本也很好,我放心了,就让我在家里住下去吧。”

    夜晚,庞天德坐在房顶上用小风琴拉苏联民歌,纪子在自己房间里给娜塔莎写信。

    亲爱的娜塔莎:

    我和天德君,我们已经相爱了,也许,在这个秋天就要结婚了,所以,请你祝福我们吧。亲爱的娜塔莎,祝你也早日结婚。天德君现在很忙,他说,让我代替他给你回这封信。你以后也不要再来信了,我们可能要搬家,搬到新房子去。等到有了新地址,再告诉你吧。

    纪子

    庞天德左等右等,等不来娜塔莎的回信,心急火燎,就又跑到苏军司令部打听基米洛夫的消息,一位女军官秘书接待他,摇头说:“没有他的消息。”庞天德问:“能不能跟他联系?或者,有没有他的地址什么的?”

    女军官仍摇头:“对不起,基米洛夫同志是苏军军官,部队是保密的,不能联系。”庞天德追问:“那,他还回来吗?”女军官还是摇头:“不知道,这是上级的事。”庞天德泄气地说:“秘书同志,你不摇头的时候很好看!”女军官望着庞天德的背影,转身在玻璃窗前照着自己。

    娜塔莎又接到了纪子的来信,纪子在信中说:“我正准备结婚用的东西,他们中国人叫嫁妆。天德君说,我也没有娘家人,就算了,什么都不用准备,都由他来办。天德君还说,是办中国式的婚礼,还是办日本式的婚礼,由我来决定,可是我还没有想好。”

    娜塔莎怀疑地自语:“瓦洛佳,我的瓦洛佳,你这是怎么啦?这是你吗?是你自己作的决定吗?”她连夜给庞天德写了信,又在信封上用笔把“亲收”两个写得很大的字描重了一些。第二天邮局刚一开门,娜塔莎就冲进去,把信交给营业员。营业员说:“噢,是国际的,中国?您会写中国字?您去过中国吧?”娜塔莎自豪地说:“是的,我在那里工作过。”营业员笑道:“真羡慕您。听说中国的男人不酗酒,又会心疼女人,是真的吗?”娜塔莎微笑道:“是的,真的是那样。”

    娜塔莎满怀希望地把信寄走,但是,她的信还是被纪子收到后藏了起来。纪子的鬼心眼可是真不少,庞天德几次问她,有没有他的信,纪子都是一副很老实的样子,摇头说没有。

    庞天德又来到军管会。还是上次接待他的那个军官,递给庞天德一份文件说:“川琦禾美,就在这一批走,让她做准备。伊田纪子,由于身份未明,等待审查。”庞天德压着火说:“还查?要是永远查不清呢?”“那就一直查,让她一直等。”

    庞天德说:“那是个日军医院,中国人没人知道她跟那个案件有没有关系,证人都在日本,你不让她回去,她怎么证明?”军官斜了庞天德一眼说:“回去?如果她跟那个案子有关,回去就回不来了,你还去日本抓她?幼稚!”

    纪子的母亲要走了,老崔蒸了一大锅馒头,对纪子母亲说:“禾美,把馒头都带上,听说坐船要好几天,别饿着。”纪子母亲说:“这么多,拿几个就够了,剩下的你留着,搞点白面不容易。”老崔说:“不行,都带上。哎呀拿住啊——”

    馒头热,推让时都掉地上了,两人都蹲下捡。老崔的一双大手握住纪子母亲的手,他有些激动:“都说日本女人细皮嫩肉,我老崔有福,见着真的了,也摸了,也睡了,不亏了。”纪子母亲跪着给老崔鞠躬:“崔,这几年,辛苦你了。”

    老崔说:“辛苦点儿没啥,就是我这条件不行,到底没养住你这东洋女人!你们日本人,成天吃大米饭,吃新鲜鱼,咱们这儿连吃肉都不容易,不回去咋的?搁我我也回去!”纪子母亲说:“崔,吃什么、住什么,并不重要。主要是,那里是我的家,有我的家人,我的家乡,所以,我还是要回去的。现在找到了我的女儿,我们又可以团圆了。我们一家人,现在经过战乱,都死而复生,我们太感谢上天了!当然也感谢你,要不是你救了我……”

    老崔听着她说的话,慢慢瞪了眼睛,突然站起来,围着她转圈,发作道:“你给我闭嘴!谁让你们来的?我们本来也活得好好的,是你们来了才把我们弄成这样,我老婆就是让你们的飞机炸死的知道不?我都一直没跟你说。我们死了多少人?全中国死了多少人?你还感谢上天,我们感谢谁去?你找着女儿你高兴了,我他妈连个种都没留下,我找谁说去?我们中国人宽宏大量,让你们回国回家,你还来劲了!”纪子母亲被骂哭了,她惊恐地伏地叩头:“对不起,请原谅……”

    老崔坐在灶台上,手点着纪子母亲:“你们日本人,最他妈虚!男人在外边杀人,女人一个劲儿说请原谅。原谅顶个屁用!原谅不也得给你吃中国馒头?”纪子母亲说:“崔,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走了,留下来服侍你,我来赎罪。”

    老崔说:“假话!你的心思早飞你男人那去了,我要硬留你,倒显得咱中国人不厚道。得,这些车轱辘话,昨晚说了半宿了,不说了,起来吧,咱装馒头。”

    有雾的早晨,纪子母亲倚着行李坐在大车上,老崔跟着大车走。车出村上了大路,老崔站住说:“我就送到这儿吧,不往前走了。”

    纪子母亲下车,小跑几步,到老崔面前,把头上的一根银簪子取下来,放到老崔手里说:“这是日本的东西,等你以后,再娶了女人,可以送给她的。”她后退几步,跪在路上,一下一下向着老崔鞠躬,眼里含着泪说:“崔,请原谅,请保重。再见。”

    老崔挥手让纪子母亲上车,大车走进雾中。车老板哼起《王二姐思夫》的小调。老崔摆弄着手里的银簪子,枯站着,直到看不见大车……

    客轮停靠在码头上,要上船了,纪子流着泪拥抱着母亲说:“妈妈,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啊?”母亲说:“纪子,要给我们写信啊!庞家的父子对你很好,你要听话,好好照顾他们。”“妈妈,我舍不得你。”“啊呀,妈妈不想走了,干脆我留下来陪你吧。天德君,我留下来,等纪子一起走,行吗?”

    纪子说:“那怎么行,错过这个机会,你就再也回不去了。”庞天德劝慰道:“夫人,你放心吧,等纪子的事一查清楚,我就送她回去。能回去一个是一个,你就先走吧。”纪子母亲鞠躬说:“天德君,多谢你了!那就,拜托了。”

    喇叭里叫着“川琦禾美——”有人过来带纪子的母亲。纪子母亲被人拉着,哭着上了跳板。纪子哭着要追过去,庞天德伸出胳膊搂住纪子,纪子在他的怀里挣扎。汽笛响了,纪子一手捂着嘴,一手挥着,跟母亲告别。

    庞善祖父子俩对酌,庞天德把一杯酒在地上洒了一圈说:“新中国成立了,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没福气看到新中国。我倒是活着,可找不着组织了。”庞善祖喝下半杯酒说:“世事难料,你们那部队是临时的,又搞的是地下工作,知道的人少,也难怪。咱倒不争个啥,但总得有个地方上班,你咋的也是国家的人啊!”“那天,我看到新建汽车厂的工地了,去当工人总可以吧?”“还真想当工人?在部队那几年,白干了?”

    庞天德说:“爸,你刚才还说,咱不争啥。”庞善祖说:“说是那么说,可事关你的前途!你当时还不如跟着别的部队走,在部队有基础,日后也好发展。地方上的事你不懂,难说!”“当工人挺好,我愿意鼓捣机器。”

    庞天德还真的来到汽车厂招工点报名了。厂房还在建设中,路上是来往运设备的车辆和工人,房顶焊花阵阵,到处是一片繁忙景象。一排桌子上面铺着白布,几个干部坐在后面给报名的人登记。

    一个干部看了登记表问:“叫庞天德?以前干过什么?”庞天德递上证件:“当过兵。”“这什么证件?怎么不在部队上干了?”“受了点伤,下来了。想当工人,工人阶级的一员嘛!”

    另一个干部问:“会干什么?”庞天德如数家珍:“我会开车修车,开坦克修坦克,开摩托修摩托;还会修无线电,装半导体;木工、瓦工、电工也懂;一般的机器也能修。”干部盖上章说:“当的什么兵?咋啥都会?好了,等着分配。”

    两天以后,庞天德就上班了,他被分配到底盘车间,心里很满意。庞善祖则不以为然,他摇头叹气:“可惜了,你怎么能是个工人呢?要留在部队,起码是上尉!”庞天德说:“我怎么不能是工人?这回看谁还说我是纨绔子弟!下个礼拜我要出差,跟着厂里的车队去海西拉设备。”

    纪子说:“天德君,请把我也带去。”庞天德说:“我是去工作,你去干什么?你们在家里老实待着,每天除了买菜,就紧闭房门。听说最近乡下在闹霍乱,很厉害。”纪子说:“我不乱走。那你出门,也要小心。”

    霍乱还是传到城里来了,全城都紧张起来。绿色的部队救护车和白色的地方救护车都响着笛飞跑。防疫人员给每家的门前喷洒药水,戴着红袖标和口罩的街道人员给每家发药。广播车的大喇叭反复广播:“不要接触外来人员,不要喝生水,不要吃生食物,家中要勤消毒,有了症状及时到医院就医……”

    夜晚,纪子听见庞善祖屋里有动静,赶忙过来,她见干爹趴在床边,床上床下都是吐的污物,就着急地走到床边问:“干爹,你是病了吧?”庞善祖挥手阻拦,吃力地喘着:“你别过来……千万别过来!这个病传染太厉害,你别管我了,把你自己管好,咱不能都……都……”

    纪子毅然上前摸他的头,又把他扶起来坐好,披上衣服说:“干爹你说什么!我哪能不管你?天德君不在家,我不管你谁管你?呀,这么烫!咱们快上医院。”庞善祖推她:“不去……纪子,我要是走了,你日后……要是能回日本,见到你父亲……就跟他说,我老庞,尽力了……把女儿,给他养大了……”

    纪子含泪道:“干爹别说这样的话了,咱都得活着。走,我背你!”庞善祖无力地推着她:“你哪背得动我,出去……出去呀……”

    纪子背起庞善祖,奋力地一步步往外走。她摇晃着,把庞善祖背到大门外,两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纪子扶着庞善祖,举起手大叫:“来人哪,有人吗?有车吗?救命啊——”但是,天还没亮,哪里会有人!

    纪子把庞善祖又扶到背上,但她已经站不起来了,站了几次都不行。她只好两手撑地,闷着头,用膝盖在地上爬行,一边爬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干爹,坚持住啊!咱去医院,到了医院,有了医生,就有救了……来人啊,有人吗?有车吗?来人啊——”汗水和泪水沾在她的脸上。

    天渐亮。前边大街上,有两个刚上班的穿着工装的环卫工人,推着一个装垃圾的铁皮清洁车,扛着大竹扫把过来了,他们把车里的垃圾倒掉,把病人放到清洁车里,推着车飞快地跑向医院。

    医院里人满为患,走廊里也躺满了打针的病人。医生护士往来跑着,有些戴着大口罩、脖子上缠白毛巾的战士帮忙。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一个护士跑过来为庞善祖检查问:“什么症状?”纪子说:“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打摆子。”护士喊着:“这个老头已经昏迷了,解放军!快来两个人,架到屋里去!”两个战士跑来,要把庞善祖架走。

    护士转头喊着:“你不能接触别人了啊!你不能走,我得给你包扎一下。”纪子的两个膝盖磨破了,渗着血。纪子鞠躬道:“不要管我,快救老人吧!可是,我家门还没锁呢。”醒过来的庞善祖听到这句话,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水。

    纪子在医院守了一整天,连着又守大半夜,实在太疲乏,就靠在走廊的一个座椅上睡着了。她的裤子从膝盖处剪开,两个膝盖上都缠着绷带。那个护士走来推醒纪子道:“你的家人已经抢救过来,稳定了。他得住院,把这个表填上。”

    护士看着填好的表问:“还真叫庞善祖啊?”纪子问:“有什么不对吗?”护士说:“我们有医生认识他。你干爹不是红色资本家吗,院里要给他安排好一点的房间,可是现在房间太紧张了。”纪子鞠躬道:“那谢谢了。我能回家换换裤子吗?再顺便带些东西。”护士说:“去吧。记着,不要接触任何人啊!”

    纪子摇摇晃晃走进家门,跑到树下呕吐了一阵,自己摸摸额头,又跑进厕所上吐下*一阵。她知道,自己也被传染上霍乱了!她从厕所出来,扶着墙走到水龙头前,开龙头洗了把脸。她扶着水池,头越来越低,水滴从头发上流下来。她慢慢滑坐在水边,水龙头的水还哗哗地淌着。

    庞天德随车队进城的时候,就知道城里闹霍乱了,有战士给发口罩和药片,车和人都进行了消毒。庞天德骑着车子从厂里冲出来,在路上飞奔。他用自行车前轮撞开院门,进了院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急忙扔了自行车大喊:“纪子!纪子!”边喊边冲到纪子身边扶起她,拍拍她的脸。他见纪子已经昏迷,连忙把她抱起来,又跑到庞善祖的房间前喊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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