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对峙,有完没完啊!”武忠懊恼地将书案上的密报,统统扫到了地板上。他的万户府装潢很华丽,用得都是市面上最昂贵,最流行的建筑材料。墙壁是穿过白灰,又涂了漆层的,窗户是打成拇指大小格,嵌了彩色玻璃的。桌子,椅子,是从南洋运来的玫瑰木打造的最新款式,就连地板,也是采用船甲板材料精心拼起来的。
有人曾戏言,但从华丽程度方面而言,武忠的万户府已经超过了当年的阿合马。但所有这一切,没花费他武万户一分一毫,忠心的老师爷兼管家一手包办了这些事。当然,管家苏灿包办的还不止是这些,几年来,建昌军在老人的打理下,俨然成为一个世外桃源。达春在福建与文天祥打得死去活来,建昌只是派了几百人的队伍,到武夷山边上“牵制”了一下敌军,就匆匆撤了回来。作为回报,破虏军北上南下,也从来不经过建昌,即使偶尔有人借一次路,留下的买路钱也足够武忠封部下的口。
在一个乱世,不受战乱波及的地方总是显得特别繁荣。南来北往的商旅,去福建投靠亲友的读书人,怀揣着全部身家寻找安身之所的富豪,总是在这个太平之所盘恒上几天,直到打听清楚了外界风向才再次远行。过往的人流带走了是南边急需的粮食,留给建昌军的是如山财富。在这个有山、有水、没战火的桃源里,管军万户武忠渐渐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
可慢慢靠近的战火,又将他的记忆从桃花深处唤了回来。望着花格玻璃窗外边已经放亮的天空,武忠发觉自己平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比判断不出战局的走向更令人烦恼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哪一方获胜。如果达春赢了,与福建一山之隔的建昌,则依旧可保全其走私货物中转站和南逃人员滞留所的功用。建昌各地就可以继续在这乱世中病态地繁荣下去。但那样,武忠知道自己并不开心,虽然,他自己现在是大元的万户,吃着忽必烈朝廷刚刚“想起来”颁发的俸禄。
“如果达春输了…..”武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达春怎么可能会输呢。破虏军在江南西路投入的分明是一支牵制力量,他们今年的重点攻击的方向是两浙。达春大人凭着手中十几万大军,可能输给三万多破虏军么?
武忠不相信这个假设,心中却又涌起几分渴望,期盼这个假设的成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期盼,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荒谬想法。
如果达春输了,我该怎么办呢?武忠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想不出任何结果来。达春不相信自己,关于这点,武忠很清楚。否则达春也不会到了如此重要关头,也不下令让建昌军前去增援。“可达春如果带着溃兵逃到我的地头上来呢?我是保护他平安北撤,还是…….”
“我不能做这种落井下石之事?那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行为。”武忠立刻否决了一个刚刚闪起的可怕念头。“可他是鞑子,他杀了那么多宋人,连抛尸体入河传播瘟疫的事情都干了。如果我背后打他一闷棍……”
那个危险的假设继续诱惑着他,仿佛无数人在他耳边呼喊着,“报仇,报仇,此仇不报,你算个人么?”
“来人,请师爷,快点儿把师爷请回来!”武忠抱住几乎要炸开的头颅,冲门外大声喊道。
门口陪着武忠熬夜,熬得两眼发蓝侍卫赶紧跳起来,撒腿向西跨院跑去。“终于想起请师爷了,早把师爷请来了大伙早就不用受罪了!”无数人在肚子里暗叫。
“老爷,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半个时辰后,从睡梦中被换醒的师爷打着哈欠问。
见到师爷火烧眉毛了,依然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武忠心头火起,冲着外边大喝道:“来人,给师爷打一盆冷水来洗洗头!”
“别洗,别洗,卑职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师爷见武忠生气了,赶紧讨饶,揉了两把脸,强打着精神说道:“清醒了,清醒了。老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师爷虽然生性懒惰,但在智计方面可是百里挑一的。武忠被他疲癞的样子气得哭笑不得,偏偏拿他没有办法。倒背着手转了几圈,气哼哼地问道:“破虏军与达春在雩山打得热闹,你知道么?”(请到.com支持酒徒,支持正版指南录)
“这么大的事情谁不知道,大人不是每天都派细作去探风声么?”师爷又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巴回答。
“我说的是胜负,谁胜谁负。光探有什么用,仗打完了,咱们再准备就迟了!”武忠见师爷不开窍,只好放弃兜圈子,直截了荡地说道。
“那还用猜么?肯定是破虏军赢!”师爷苏灿这回破天荒地没有诱导武忠自己想答案,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果。
“为什么?”武忠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问。
“很简单啊,大人想想,三年前达春在哪,破虏军集中了多少人马应付他。眼下达春在哪,破虏军又集中了多少兵力陪他玩?”师爷苏灿笑嘻嘻地说道,仿佛输赢结果就明摆在大伙眼前般。
“三年前,眼下……”武忠略一沉吟,即明白了苏灿的意思。能做到管军万户的人,心智自然也不差。三年前达春在福建,破虏军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对待他。而现在,破虏军一个师在两浙,一个师在两广,只腾出三分之一兵马来,已经让达春吃不消。如果再投入些新生力量,达春确实必败无疑。
“那,那咱们怎么办?”猜出了结果的武忠茫然地问道。
“将军打算怎么办?”老军师苏灿没有回答,反问。
“我,我…..”武忠的茫然的表情就像一个迷路在野外的孩子,想按本选择方向,又不知道将来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这可是涉及到身家性命的赌博啊,一旦输了,所有财富,老婆孩子,都得赔进去。(请到.com支持酒徒,支持正版指南录)
“有关破虏军队在两浙的一个故事,将军听说过么?”苏灿摇了摇头,皱纹纵横交错的老脸上充满了爱怜之色。
“什么故事,陈吊眼么?他打得不错,过瘾!”提起与自己不相关的两浙战场,武忠立刻来了精神。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了陈吊眼,想着如何把敌军打得丢盔卸甲,想着两浙百姓如何夹道相迎。“那样,才不枉做一回将军!”无数次,他心中如是想。
“不是打仗,我听人说,陈吊眼在两浙,有这么一条规矩。如果在他大军未至前先易帜,算起义,相关将领可保留自己的家财和一部分兵马,纳入警备军编制,根据所部兵马多少和功劳大小授军职。如果兵临城下再易帜,只能算投诚。兵马要全部解散,人也放回家去做富家翁。如果打不过再请降,就连投诚都不算了,算俘虏。兵马解散,家财大半充公,只能保住一条命在!”师爷装做漫不经心地说道,边说,边偷偷打量武忠的脸色。
武忠的脸色随着师爷的每一句话改变一次颜色,当他听到财产充公这个结果时,面色瞬间变得雪白,颤抖着发青的嘴唇,问道:“您,您老的意思是,咱,咱最好起义了!”
“大人英明!”苏灿长揖到地,大声答道:“这么多年了,咱这万余弟兄吃的,喝的,都是文大人的。将领们在山那边,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产业。您再带着他们打破虏军,他们能答应么?况且了,这些年来受蒙古人的窝囊气,咱也受够了。眼下蒙古人败了,咱再不冲上去踩他一脚,也太不像个爷们了!”
“你倒想得周全!”武忠看看师爷热切的目光,突然悟到了些什么,上前推了老人一把,笑骂道:“你就不怕将来大元再得了势?你就不怕咱这点人根本挡不住人家得溃兵?”
“哪能呢,大人。”师爷笑着将武忠得拳头从肩膀上挪开,解释道:“破虏军能以几千兵马成了气候,自然会越打越强。这个顺风船,咱要是不搭,就再没机会了。况且了,这痛打落水狗的又不是咱一家,您瞧着吧,达春不败,谁也不会动。达春只要显了败势,恐怕从抚州到袁州,四府两军,没一个地方会给他让出路来!他当年敢造那个孽,就应该想到咱们汉人有报复的一天!”
“咱们汉人……”武忠跟着重复了一句,重复着师爷口气中的自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设想破虏军获胜了,汉人,毕竟大伙都是汉人啊。在大元帝国,这个称谓充满了屈辱,代表着生下来就是奴隶的身份。在华夏古国,千百年来,这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
“咱们是汉人!”武忠终于作出了决定,一把推开窗子,向外狂喊道。
外边,天光已经大亮了,早起的幕僚,正在晨练的部将,抬起头,迷惑地望着武忠站立的窗口。
数年来,大伙都尽力去遗忘,忘记这汉人两个字的含义。在逃避这两个字所带来的屈辱的同时,忘记了祖先流传下来的血脉,还有脉搏中的光荣和梦想。但在这个早晨,突然有人把久违的记忆唤醒了,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大伙的心脏。
“咱们是汉人!”有人小声重复着,突然,明白了武忠话里的全部。
一轮朝阳跃出云层,把万丈金光洒在华夏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