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妈,你给我吃点毒药,让我快死。我不能看见你这样受苦。我太痛苦。”
母亲读这张字条的时候,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我不能,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她哭着说。
他又写:“我迟早还是要死。”
“你死,我跟你一齐死,我也不要活了!”母亲大声哭着说,她制止不了自己的悲痛。
他放下笔,头疲倦地倒在枕上。
炎热增加他的痛苦。喧哗更象在火上添油。霍乱为这个城市带走了不少的人,这条街上常常有凄惨的哭声。他躺着,成天地躺在床上,仰着,侧着,伏着。他的心静不下来,他从没有能够痛快地睡一刻钟。
他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也不能够自由地坐起来。每次他给树生写信,总是怀着拚死的决心,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够写下四五行字。“我还好,我的身体可以支持下去,”他永远这样说。
“你何苦啊,我替你写罢,”母亲用了类似哀告的声音说,也没有用,在这件事上他不肯听从母亲的话。要是他不能亲笔写信,那么她知道他一定是病重了。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
有一天母亲忍不住吐出了这句话。
他迟疑了半天才写出五个字的答语来:
“我愿她幸福。”
母亲想:“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为什么不让她难过一下,让她受点良心的责备呢?”“你这傻子,”她温和地责备他。可是她再看一眼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她的心软下来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过什么幸福?他苦了一生,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也不肯帮忙实现?他到底是她的亲骨血啊。她默默地望着他那张没有光泽的瘦脸,她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绞着似地发痛。她想哭,她想叫。她愿意地板上开一个洞让她跌进地狱里去;她愿意天上丢下一颗**把她这个小小的世界整个毁灭。
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个年轻人害霍乱死了。两个女人哭得很伤心。哭声进了他的房间。他倾听了一阵,忽然写给他母亲:
“妈,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母亲痛苦地问。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里更苦,”他回答。
“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母亲流着泪大声说。
最热的气候过去了。屋子里的空气比较好受一点。可是他的病还是照常进行,痛苦也不断地增加。他用了更大的忍耐来对付这个病。有时候忍不住了,他也**,可是连他的痛苦的**也是无声的。
一个晚上母亲拿鸡汤给他喝。她用汤匙喂他。他吞了两口,忽然推开她的手,又微微地摇着头。
“你再吃几口罢,你一天只吃那么少的东西不行啊,”母亲劝道。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笔,费力地写了两个字:“喉痛”。
母亲打了一个冷噤。她那只拿着汤匙的手也在打颤。她忍着心痛再劝道:“你忍住痛再吃两口罢,不吃东西怎么行!”她又把汤匙送到他的嘴边。他颤动地张开了口,努力吞下鸡汤,一次两次他的眼珠往上翻,手抓紧了薄被。
“宣,”母亲低声呼唤;他含泪地看她,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母亲咬紧牙关,再把汤匙放进他的嘴里去。他照样痛苦地把汤吞下去了,以后又吞了两次。再一次他就把一汤匙的鸡汤全喷了出来。他无声地呛咳了一阵。母亲连忙放下碗擦揉他的胸膛。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想睡。可是痛苦使他清醒。他不能**,不能叫唤。他默默地跟痛苦战斗。母亲的手使他感到安慰,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在母亲的身上,他希望暂时忘记他那个痛苦。
忽然街上响起了鞭炮声。虽然在这个山城里几年来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他们并没有心肠注意它。出乎他们的意外,鞭炮声接连地响着,远远近近都在放鞭炮,好象发生了什么大的喜庆事,人声嘈杂,许多人在跑,有人大声唱歌,有人笑着讲话。
“什么事?”他想道,母亲却说了出来。
“日本投降罗!日本投降罗!”孩子的声音在街上叫着,年轻人的声音响应着。
他吃了一惊。母亲忘了一切地大声问他:“宣,你听见没有?说是日本投降罗!”
他摇摇头,他还不相信。可是外面鞭炮声响得更密了。
人们象潮涌似地走过窗下的街心。
“大概是真的,不然不会这样!”母亲兴奋地说。
他还是在摇头。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合众社电报:日本**向中美英苏四国无条件投降!”有人在街上大声报告。
“你听,这还不是真的吗?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我们不再吃苦了!”她歇斯特里地高声叫道。她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她好象忘记自己是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床前一根板凳上放着一支蜡烛,烛光抖得厉害,烛芯偏垂在一边,烛油从一个小缺口流下来。
他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母亲,仿佛不懂母亲的意思。突然他迸出了眼泪。他想笑,又想哭。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静下来。他吐了一口长气。他想:你完了,我也完了。
“号外!号外!日本人投降!”报贩大声叫着跑过窗下。
母亲拉着他的手,温和地带笑问他:“宣,你高兴吗?胜利罗!胜利罗!”
他用颤抖的手捏着笔,吃力地在纸上写着:
“我可以瞑目死去。”
母亲看见这些歪斜的字,她忘记了一切,又哭又笑地叫起来:“宣,你不会死!你不会死!胜利了,就不应该再有人死了!”
她的泪水畅快地流下来,她紧紧捏住儿子的手,不知道心里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