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似地说:“从前我也常坐咖啡店。”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从前我们都不是这样过日子的,这两年大家都变了,”她也自语似地说。她又小声叹了一口气,她也许还有话说,可是茶房过来把她的话打断了。她向茶房要了两杯咖啡。
“以后不晓得还要苦到怎样。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过今天这样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们脑子里满是理想,我们的教育事业,我们的乡村化、家庭化的学堂。”他做梦似地微微一笑,但是马上又皱起眉头,接下去:“奇怪的是,不单是生活,我觉得连我们的心也变了,我也说不出是怎样变起来的,”他带了点怨愤的口气说。
茶房端上两杯咖啡来,他揭开装糖的玻璃缸,用茶匙把白糖放进她面前的咖啡杯里,她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从前的事真象是一场梦。我们有理想,也有为理想工作的勇气。现在……其实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再象从前那样过日子呢?”她说。余音相当长,这几句话显然是从她的心里吐出来的。他很感动,他觉得她和他中间的距离缩短了。他的勇气突然间又大大地增加了。他说,仍然带着颤音:
“那么你今天跟我回家去罢。”
她并不答话,却望着他,眼里有一点惊讶的表情,又带一点喜悦。他看出她的眼睛在发亮,但是过了片刻,光又灭了。她把头掉开去看窗外,只一分钟,她又回过头,叹息地说:“你还没有过够这种日子吗?”她的眼圈红了。
“过去都是我不好,”他埋下头负罪似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变得这样……”
“这不怪你,”她不能忍耐地打岔说。“在这个年头谁还有好脾气啊?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的脾气也不好。”
“我想我们以后总可以过点好日子,”他鼓起勇气说。
“以后更渺茫了。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说实话,我真不想在大川做下去。可是不做又怎么生活呢?我一个学教育的人到银行里去做个小职员,让人家欺负,也够可怜了!”她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便略略埋下头去。
“那么我又怎样说呢?我整天校对那些似通非通的文章。树生,你不要讲这些话,你原谅我这一次,今天就跟我回家去,我以后绝不再跟你吵架,”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哀求地说了。
“你镇静点,人家在看我们啊!”她把头朝着他伸过来,小声警告说。她拿起杯子放在唇边,慢慢地喝着咖啡。
他觉得一瓢冷水泼到他的头上,立刻连心里也冰凉了。他也端起杯子喝着,今天的咖啡特别苦。“很好,越苦越好,”他暗暗地对自己说。他把满杯咖啡喝光了。
“你不要难过,我并不是不可以跟你回去。不过你想想,我回去以后又是怎样的情形。你母亲那样顽固,她看不惯我这样的媳妇,她又不高兴别人分去她儿子的爱;我呢,我也受不了她的气。以后还不是照样吵着过日子,只有使你更苦。而且生活这样高,有我在,反而增加你的负担。你也该想明白点,象这样分开,我们还可以做个好朋友……”她心平气和地说,可是声音里泄露出来一种极力忍住的酸苦。
“可是小宣——”他痛苦地说出这四个字。
“小宣跟他祖母合得来,他有祖母喜欢,有父亲爱护,也是一样。反正他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年纪也不小了,用不着我这样的母亲了,”她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说。
“但是我需要你——”他还在要求。
“你母亲更需要你。我也不能赶走她。有她在,我怎么能回去!”她坚决地说。
“那么我怎么办?我还不如不活着好!”他两手捧着头悲苦地说。
“我们还是走罢,你也该回去吃饭了,”她短短地叹了一口气,柔声说,便提高声音叫茶房来收钱,一面把钞票放在桌上,自己先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一步。他也只得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她走了。
他们走出咖啡店,夜已经来了。寒气迎面扑来,他打了一个冷噤。
“那么,再见罢,”她温和地说,便掉转了身子。
“不!”他不能自主地吐出这个字。他看见她回转身来,抑制不住,终于吐出了这个整天都在他的脑子里打转的疑问:
“请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还有第三个人,我不是说我母亲。”
她的脸色和态度似乎都没有改变。他的问话并不曾激怒她,却只引起她的怜悯。她明白他的意思,她忧郁地笑了笑。
“第三个人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不过请你放心,我今年三十四岁了,我晓得管住我自己。”她点了点头,便撇下他,毅然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方望着她的背影。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景象:她同那个穿漂亮大衣的年轻男子在前面走着,永远在前面走着。
“失败了,谈了许多话,一点结果也没有。我真不晓得她究竟是什么心思。我应该怎么办呢?”他这样想道,他觉得眼前只是一片黑。
“回家罢,”他好象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没精打彩地转过身走了。
“家,我有的是一个怎样的家啊!”他一路上不断地念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