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昭华殿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枝叶舒展着伸出宫墙，康宁在树下扎了一座秋千，黄昏的时候就带着她院子里的小侍女荡秋千，笑声远远地传出来，还被教习姑姑说了好多次。康宁在同他说起来的时候还颇为不忿，并由此推出了昭华宫宫墙太薄的谬论。现在刚过晨课，已经能隐约听到叽叽咕咕的声音了，想来是教习姑姑今日大发慈悲，允了她先待客。叶思远一面等小宫女进去回禀，一面胡思乱想着。不一会，青鸾亲自来请他进去。

    因为康宁那个性子，叶思远和她阖宫都很熟，青鸾在十个大宫女中行六，她长得很美，性子也安静怯弱，写字刺绣比康宁要上心好多，平时都静静地待在里面。通常来说，出来迎他的，不是紫阳就是素问，现在，应该是已经凑在一起玩上了。怀素见到青鸾，也有点意外。叶思远很是能理解他，这里大半的侍从侍卫，见到一个正常的娇弱的美人，总归会起一些怜爱之心的，这和见到一个动辄叫你兄弟的美人，体验简直天差地别。果不其然，青鸾径直给他领到了秋千架那里。

    叶思远被无语的情绪干扰，心里那点不自在已经遁了，他清一清嗓子，咳嗽一声，打算在外人面前捞回一点为人师表的尊严。千罗很给面子，一个鲤鱼打挺就翻了起来，见到是个半熟的人，有点迷惑地看向紫阳。紫阳正被千罗身手震撼，拍着手捧场，康宁也在拍。叶思远简直无语透了。素问殷切地请叶思远坐，比划了半天，她们都坐在一大块花毯上，周围还堆了一堆小玩意，实在没什么体面的坐处。不得已之下，她逼落落让出了她的秋千。康宁又在十分高兴地起哄。

    叶思远坐在摇摇晃晃的秋千上，颇为艰难地维持着为人师表的尊严，这个秋千又漂亮又舒服，秋天的时候还能闻到桂花香，实在是很好。他盘算着在家里也做一个。康宁颇不情愿地问他是否是功课有差，叶思远也颇不情愿地从秋千上下来，很是周到地说了他要去江南，暂时无法继续教授公主课业的事。八岁的康宁努力表现出遗憾担忧，嘴角却十分不给面子，简直要咧到天上。叶思远郑重辞行，临了，又偷偷看了一眼秋千架。

    后来，康宁还命紫阳出宫，送了很多十分得用的物件并一个装着平安符的香囊，说祝他平安顺利。而千罗，据说很受公主喜欢，待了好些天后离开了，康宁还为此哭了很久。

    在烟火里，康宁也在看楚王。这是一个陌生的人，他是她的老师，朋友，亲人，曾经帮她连接了烟火人间与寂寂宫墙，是她最信任最喜欢的朋友，现在，也是她有亡国之恨的人。芙蓉台的烟火这样好，星辰也好，远远望下去，万家灯火像是亿万星辰在人间生了根，实实在在的盛世。她有好些时候没来过这里了，从前她最喜欢这里，后来就不来了。夜风有些冷，她轻轻地拍了拍青鸾的手，吩咐她去拿个手炉。青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在这样的目光里，一步步走向楚王身边，皇后警觉又不屑地瞧着她，从前，他们在宫宴也是见过的。她比现在年轻，看着也很和善，还夸赞她养的花很好，并没有现在的雍容凌厉。楚王回头看她，她在各色的目光里，轻轻问他，“老师，从前你许给我的愿望还作数吗？”叶思远望着她，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眉眼纤长，不笑的时候很有公主的体面，笑起来又眉眼弯弯十分讨喜。叶思远很想逗一逗她，他们相识的时候，她还是深宫里受尽宠爱却满怀心事的小公主，他也不过虚有其名无所事事的状元郎。他陪她看过了很多个春夏，听过很多细小琐碎的天真心事，彼此关心彼此信任，也真诚地为对方担忧过祝福过。叶思远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康宁看着他，想笑一笑，眼泪滴了下来，滴答一下敲在手背上，她伸手理一理风吹乱的发丝，带了一点笑意，回道：“那就好。”夜风刮的有点大，芙蓉台的轻纱全都扬了起来，侍从忙着去整理。康宁的身影在轻纱后一下子缥缈起来，她轻轻巧巧跨出了栏杆，和她人生前十二年做过无数次那样，张开双臂跳了下去。叶思远伸出手，抓到了一缕轻纱。耳边各种各样的声音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张开口，嗓子被风呛到，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上官雩晕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她的女儿抱着新得的小公主，在芙蓉台笑得温柔又满足，烟花在天上绽开，她起身向边缘走来，他想提醒她别靠边太近，太危险了，却怎样都喊不出来。太医急得脑门直冒汗，好好一个节日，宫里的大人物三个倒下两个，还捎带了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大人。这位老大人已经荣养了十五年，教书酿酒过得十分顺遂。这一朝风云变，从国丈变成了帝师，唯一的女儿也芳华早逝，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守着康宁公主这一根独苗，祖孙不能相见也就罢了，这又……哎，真是造孽。太医擦擦汗，又凑在一起商讨方子，彼此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惊惧与悲悯。

    皇后正守在清远堂，太医来来往往的，看得她头疼。每个都文绉绉过来掉半天书袋，却没一个敢拿出一个确切的方子。楚王和太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是父子少有的温馨时光，只是这情景太诡异，多少温馨也补不过来。皇后在惊惧与难堪中反复煎熬，脸色十分不好。身旁的陈姑姑瞅准时机换了一杯茶，劝说的话在口中转了几个来回，径自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