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作风,作势要拉她进入舞场:“没关系,就算不会跳也不要紧,我可以教你,其实很简单……”
他的一个朋友径直走过来,步履轻捷,冷言冷语地打断了他,说:“她好像是随徐尚任的太太一起来的,北平交通管理学院的经济学科徐尚任副教授家的——”正眼也没瞧小河,言简意概地面对沈公子说,却似存心让每一个字给她听见。
小河很惊诧,无法反驳,对方的对她的简介如此简短又准确。
那人冷淡的语气,没说脏字,却透着十二分的刻薄,“随某人来的”,“某人家的”,没有表明身份,不言而喻地就是表明她是无法说出口的身份!
下人抑或是姨太太,上不了台面的身份,这话还需要挑明了?沈北星恍然大悟,似惋惜,又愤恨。
小河不自觉地看向沈公子的朋友,她感觉到阴沉的一张脸,马上认出,那个人正是那天到徐家的那位吴先生。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手腕上搭着一件大衣,一个侍者正过来帮吴先生拿过大衣,去挂到入口处的存衣服处。吴先生从侍者递过的托盘上取出一只透着暗红琼浆的酒杯,可见他是刚进来不久。
虽然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净,鬓角也修得整齐,显然比那天小河将茶汁不小心洒到他时,显年轻清爽许多,清晰的轮廓,细眼中疏离的神气,很难让人认错。
小河见识过的人太少,所以一眼就认出他来,吴立霁的眼神犀利冷淡,而且不屑瞧她一眼。
小河嗓子眼干巴巴,张开,却说不出话,刚刚沈公子如不曾找自己说话,完全可以避免这一场尴尬。
沈北星为自己的唐突,滑稽地深鞠一躬,夸张与她作别,回到他朋友之中。
让开一段距离,才又回头重新审视她,红缎长袄之下并非长裙,而穿了一条深色的宽大的棉裤子,只露出下半截盖在一双黑缎面棉鞋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老式的筒裙,这种装扮——他一定怪自己一时眼瞎,天天射雁,今天被雁打了眼。
上层社会的女子绝对不会在公开场合穿裤装,她和穿着纱裙与皮鞋的小姐可完全不同,不能相提并论,情况更不可同语。沈公子自认是个游戏花间的老江湖,如果他仔细分析一下应该就不会发生误会,反而让吴立霁一会更有话题挖苦。
他单纯被那张脸上的表情吸引,吴立霁又何尝不是呢?只是他在掂量她作为筹码的可能性,平添了一些兴致。
只能怪自己眼拙冒失,沈公子自嘲地笑一笑,不知他和朋友说些什么,然后充满同情心,转身又向她微微欠身,派头倒是十足。
“立霁,还是你目光敏锐,对女人的观察细致入微,我一看见漂亮女人就懵了。”
“你若去徐尚任那边谈话几句,没准他就将她送来巴结你。”吴立霁的嘴角微微翘起,沈公子顺他的眼光,也瞧见徐尚任所在的位置,只是沈北星并不认识徐副教授。
他另一个朋友挖苦他们:“如果沈公子是色中之鬼,吴立霁就是色中之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沈公子不以为然,感叹道:“她当真是‘不会’,当然她是真的‘不能’。这就是我国为何要废除封建制度,提倡人人平等,这样的年轻美貌,却白白成了旧制度的牺牲贡品。我不怕引来蜚短流长,就怕一会我老爹又该吹胡子瞪眼,说我只会在公众前让他丢脸了。”
吴先生冷峻回应道:“若真的人人平等了,你们这些特权阶层还拿什么耀武扬威,凭何作威作福?你沈公子今天还神气什么劲?”
沈公子故作受伤一样捂住胸口,又低头对一旁的朋友说:“你所说的特权阶层,不包括我,我也是被权贵欺压的好么?又不是第一次被特权抢走心仪的女人,我是色而专情的鬼,吴立霁是色而不动情的魔。难道要我学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真与特权决裂争斗一场么?”
“首先和你父亲决裂吧!”其他人不是有意亵渎,只是贵公子之间轻薄的玩笑。
“恐怕奉承你的人,巴结的也不是你,只是借你的口里传个话,卖个人情。”吴立霁似乎看透了人情世故。
沈公子意由未尽:“我敢打赌,若她换上裙子打扮一下,一定是舞会里最漂亮的姑娘,就凭她那一副忧郁的神情。”
沈北星回头又向小河那边看一眼,仿佛因为她的地位不济,就看不见他们的品头论足,感受不到他们的非议一样。沈公子徒留遗憾:“她一定是南方姑娘,长了一张精致的小脸,一双古灵精怪的黑眼睛,忧郁的神情,像一个特别有故事的人。”
吴立霁也回味了他的话,却原来是这样,他一直说不出的感觉,却被这忧郁的公子说了出来,这厮果然色得有品味,诗情画意,不落俗套。这样想时他投去鄙夷的目光,比沈公子的轻薄言语更像刀刺,更中伤人。
小河不能眼睛,周身毛孔也能感受到恶意,将她拍落在卑微的尘土里,好像她是下人,就罪该万死,就如此卑贱不堪,连耳朵也不该长出一双,心也是特别定制的,铁制木雕,不会被伤到?
如果礼堂里不是开足暖气,热浪沸腾,她的感受或许不会敏锐,手脚和耳朵上的冻疮开始瘙痒。她想赶紧逃身出去,让冬天的寒冷冻结住,或许会好受一点儿,可是她站在那里纹丝没动,沉静坚忍。
如果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她注定躲无可躲。
小河缓缓地退回到徐太太身后,忍受太太们势利挑剔的眼光,抱着小少爷,忍受被猜想成某人的姨太太的尴尬,总比被看似同龄人暗伤,被天壤有别的人群拿去奚落要好。
睫毛垂下遮挡受伤的内心,仍然隐隐觉得,吴立霁冷漠的目光对她一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