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打马而过的公子,并没有见到平夕照或似是燕门的车驾。
我有些茫然。他是已经走了吗?那我还要不要等着?若是不等,万一我刚走,他又来了,那不是就错过了吗?
胯下的马似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我拍了拍它的脖颈。正不知所措间,却见远处城楼里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
我心漏了一拍,催马向前眯眼看去。今日的风沙有些大,我眼睛有些酸胀、看不清楚。当那车驾缓缓驶出城门了,我才看清那是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两侧的竹帘垂着,在车轮滚动和风沙中竹帘敲打在车壁上,发出有节奏的“吧嗒”声。
没有任何标识告诉我这是平夕照的马车,但我的身体已先大脑一步催马上前,脱口而出叫道:“平师兄!”
赶车的车夫一拉缰绳停住了马车,似侧头向车厢内说了什么。我心砰砰直跳,翻身跳下马来到马车前,试探问道:“是——是平师兄的车驾吗?”
有一股裹挟着沙尘的风吹过,我眯眼抬手一挡。此时却见两根修长的指骨挑起了恰巧吹起的竹帘,车厢内的阴影里看不清人,却听一道低低得声音传来:“孝娴?”
“是我……”我舌头仿佛瞬间大了一圈儿,赶紧咽了口吐沫,强行找回自己的声音,“燕寻告诉我你今日就走了?”
他沉默了下,“是啊。”
我呆呆地张了张口。
这么说,他是真的准备不告而别了。
他应该也没什么难言之隐。
一瞬间,我胸口中一直被烧着的那口锅猛地炸开了锅盖,里面滚烫、沸腾、还冒着蒸汽的水“刷”得喷了出来,嗞在我心口上又酸又涨。我胸膛几乎一瞬间胀大了几十倍,里面全都是初见时他在船上为我系上衣袋、他在莺歌燕舞、人声鼎沸的午夜街头向我投来无奈的目光、在昏暗的楼道中我们那么近地相对……
还有屋内是温暖的热汤,他的影子正巧照在西窗上;
临江阁中辗转反侧的月夜,他的呼吸便在枕边,近在咫尺;
他笑着让我叫“哥”;
还有我们二人那句对话:
—“你师兄的问题,你还没答他呢。别出事。”
……
似有铺天盖地的巨浪袭来,兜头狠狠拍在我的脸上,我几乎不能承受般整个人往后一仰,整个人踉跄了一步。
而巨浪过后,我浑身湿透,稀稀拉拉、咸腥的海水顺着流下去,满面狼狈。
那些饱涨的感情都被哗啦冲了个干净,唯剩下一块丑陋嶙峋的礁石,表面密密麻麻的空洞全是被海水冲过的痕迹。海风吹过,尽是呜咽滋啦的怪声。
我再不能容自己多说一句,当即退后一步,深深一揖拜了下去:“这几日,叨扰师兄帮衬我了。本还想这几日好好道谢,但——相聚短暂,我便在这里送送师兄。您快些上路吧。”
我的头深深埋下去,耳畔唯有飞沙走石而过的风声,和犹自响个不停的竹帘。
车厢内的人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
我保持着方才作揖的姿势,一动不动。
便在这僵持之中,却听那闹人的竹帘之声忽然停了一瞬,随即有人踩着车辕跃了下来。
我仓皇抬头,一瞬间只来得及看清迎面而来的白衣,和那掩面幂蓠下、飘扬飞舞的层层轻纱。一只手从轻纱下伸出来,抬着我的手扶了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人,忽觉幂蓠下的人影熟悉又陌生,混不似我熟悉的他,却又极肖似我曾认识的某个人。
半晌,我怔怔问道:“怎么带着幂蓠?”
他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此去北上有秋风起,多沙尘。”
我怔怔得,然而还没等我再说话来,他却忽然伸手一抬帽檐。风沙吹鼓间我只慌乱从轻纱间捕捉到他的下颌和唇角,像紧绷的弓和弦,拉扯着十足的张力。
下一瞬,那幂蓠已被他带到了我的头上。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伸手进纱幕,轻轻将帽带子为我妥帖系好。我抬手想去按他的手,可他抽手极快,我的指尖只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冰凉衣角。
我抬头看他,他也在低头看我。却依旧隔着那层层纱幕,如隔山海。
“怎么又把幂蓠给我了?”我低声问。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更沙哑低沉了些:“近日将入肃秋,风啸尘起。你要当心。”
他的话中似有深意,而我却无暇揣摩。那滚烫又呼之欲出的感情在这层叠飘忽的纱幕中再次蠢蠢欲动,我上前一步,下意识地道:“师兄,我——”
然而他却已果断抽身而去,我的手僵在幂蓠外,有砂砾刮在手背上,生疼。
转瞬他已上了马车,掀帘坐入车厢内,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吩咐“走吧”。那车夫扬鞭打马,马车立刻滚动了起来。
我却忽然再难忍耐,一把将挡在面前的层层纱幕掀到脑后,把腿追上那马车,大声喊道:“师兄!我们——”
我们还会再见吗?
然而便在我与马车相错的那一刹那,车厢的竹帘被风刮起,里面正侧面而坐的人影如惊鸿一掠闪入我的视线。我仿佛被雷电击中顶心,一瞬间仿若拨云见日、醍醐灌顶,似猛然间明白了什么,蓦地停下了脚步。
然而还没等我再去细看,那马车已与我擦肩而过,直直奔入了风尘之中。
徒留我一人呆呆站立在原地,遥望着逐渐消失的马车,耳畔唯有往来不止的风啸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