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军头重提钟楚前祸,执意分班左右、颇为浩荡地簇拥着我辈女娘行归邸。我一壁牵着钻山,一壁紧随她身后,头深埋着,眼角处捎带有半片玄青衣缘与时而后却的茜红帮子。四下皆是无言。移时另有一队人马嘚嘚趋近,我部顿歇,郭四见礼已毕,殷勤着奉请对方先行。
“且慢。”我接连扯她后襟无果,唯有蹲下身去道个万福,再贺王雕儿升迁之喜。她却肃然诘问道:“副统制所领,怎都是些陌生面孔?并非我前、中、后军人。”王彦听我呼他作“御前都统制”,脸上现出几分疑惑之色,略微拱手,不耐道:“少将军久不居当行,”接着向天一揖,再道:“官家明旨,经由枢密张相公更革军制,令驻兵拆分轮守,鄂州自是不在例外。”她追问相关机宜出自御札省札,答曰:“俱备。”
我且支楞着耳朵,又隔了发帘儿暗觑新驻的兵健,发觉中有一人,很是值得注目。我忙去牵她衣摆,她不做理会,我又踮脚上攀,两可道:“许是十六哥……”她立即投视于王彦行列,交睫间就指牢一人,命他上前回话。孰料那军士直戳马背,身体左摇右挣,呜呜呃呃,只不出阵,亦不言语。
待要插将进去探问,王雕儿却刷地自背后抽出柄磐口雁翎大刀,横截而下,意在迫她止步。她也无有二话,干脆一脚上去压服刀面,借力直纵入阵心,半空中甩开手来,鞭梢轻触,便勾下那人头顶的白范阳毡大帽——我蓦地倒吸一口凉气!此时众皆四散,将地下一人与马上一人困于正中。——不是佟十六又是哪个?他双脚均被绑在镫上,两手交缚固定于身前,暴露在外的肌肤无一寸好肉,而那右脸上镶着眼珠的去处,如今只空留一个干涸结痂的血洞。
“佟十六郎乃张副帅亲军!”这本该是一道雷霆的震慑、一种权力的宣示,然而包围不卸,上自首领、下至卒子,悉数漠然以对之。
她一贯行先于虑,抱定多思无益的宗旨,登即跃上马背,从后扯断十六郎手间绳索,又摘掉他口内的麻核桃。佟十六随之狂吼失声:“副帅有难,速报大元帅知晓!”人墙上几鞭就豁开个口子,她略作回顾,携了十六哥径自脱出。场面急转直下。我冷不防被人扯住了手腕,剧痛中跌落在银娘身前。她游丝般说道:“我不会驭马。”我一把总过缰辔,使银娘认镫,亲驱钻山,紧跟前骑往西南方向驰去。
眼看城门在望,劈面却又是从天而降的一队骑士。她当膺抵着夺来的朴刀,悍然迎上领衔之人,一个短兵相接过后,座下战马人立起来,险将她二人掀翻地上。
我生生勒住缰绳,横罗钻山,侧身直看向“敌酋”。他仍保持着方才对战中的守势,身似崇岳,心若渊囿——如岳如渊,分明是那天地倾覆时,为黎庶撑起过的脊梁!
王彦顷刻间咬尾而至,口中疾呼“王都统制”不迭,请上官务必将“逆贼”阻于门内。他满脸刻毒,口吐正义:“兀那佟犯,罪在不赦,某既肩负皇命,必当躬亲压解、投往枢府决狱。”
十六哥独眼瞠似铜铎,红的白的霎时迸溅而出,披了满头满脸,真恨不能扑将上去,现嚼下王雕儿身上一块肉来。“王雕儿鸟物,千刀万剐的绝户泼才!妄想把着你爷爷去攀诬副帅!我便要劝你:趁早家去,抱着你妈做你的春秋大梦!”他忽而把头调转,戟指詈骂:“我佟十六临了应了那句‘有眼无珠’的臭话,没辨出王贵你这大奸若忠的嘴脸!假使你尚存有一二人心、还念及岳大帅深恩,便放了二娘出去——”
我猛向后倒,脑子里訇然炸开,一时喊杀崩山,一时又刀枪拨磬。有人唤我,唤“二娘”,瓮瓮的,突然扯得老长,宛若歌讴;我疑心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下雪啦——下雪啦——多荒唐,炉子还没生呐!——冰碎子溅在火苗上,被蛇信卷走,嘶嘶作响。我一直答,我在,我在,其实心里已经绝望了。我不再尝试撑起身子去躲避那些幢幢的暗影。飒风是曜目的一窠,接一窠,就扎在我耳畔,深深地嵌进去。
珠灰的天幕上缒下一双手,把我吃力地抱起来、置于鞍上。我牵了牵嘴角,向马上滚泪的银娘一笑,说,你别怕。我自去寻缰,手臂却抬起不得,方才发现肩井下陷着断箭。疼吗?自然疼极。我念起往昔爹爹帐下的“弓箭第一”,怆然在交织的人马中寻到贵叔,就见他温柔地抓住我的手,教我张起弓弦,教我射出平生的第一箭,我看着那支箭缓缓射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