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几年的两匹马,平日里都拣精细草料喂着,平白无故就招了这横祸,连他难免也要受些牵连,被镖局责罚....
喃喃地又骂了几句的马夫撑着腰正要哎呦哎呦直起身来,却被近在咫尺的喊杀声吓了个哆嗦,娘嘞,难不成真有不开眼的敢来劫武威镖局的镖?可那明晃晃的刀子不像是假,砍在人身上,泉涌似的血冒出来,人眼看就不行了,直挺挺倒下前还圆睁着眼珠子,躺倒在地下后嘴里往外头吐着血,吐了会儿后便再不动弹。
登时身子软了半边儿的马夫没了起身的念头,躺回地面上闭眼挺尸装死时心里头还念叨着那些个来劫镖的贼子可千万别来找他这一个要银子没银子要本事没本事马夫的麻烦,贼子,哦不大爷们大车上那些宝贝尽管都拿去,两只手揣不下就把后头几辆大车也赶了去....
喊杀声渐渐平息下去,呻吟和讨饶声多了起来,待到后两种动静也消停的时候马夫这才敢将眼睛眯开条缝瞧去,冷不丁和面庞还带着青涩眼神好奇的年轻人对了眼,马夫不记得他所在那队人马中还有这票人物....
想明白以后才想开口讨饶的马夫被那年轻人捂住嘴巴,后者轻轻摇头,眼神里没什么杀意,另一只手的食指贴在嘴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乖乖照做的马夫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似乎被人唤作五当家的好心年轻人走开后,又听得有人将驾车辕马从大车上解开后牵走,而后点了把火将那些不便携带的粗蠢辎重还有什么东西付之一炬,可空中弥漫的焦臭熏得他几欲作呕,全然不像是焚烧木料时的气味。
待到周遭都寂静无声马夫才敢睁眼,爬起身来借助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看清了大道上的情形,路面的石缝间是干涸的乌黑血迹,不远处的偌大火堆还有些余烬,还隐约可见大车的焦黑框架,他一瘸一拐走上前去,几个时辰前还在与他谈笑风生的镖师和其余马夫伙伴都没了性命,成了那火堆中的焦炭。
大道上远远的有行路人在观望,见还有活人这才敢上前来,神情恍惚的马夫听不着这些人的问询,怔怔望着那堆火的余烬。
他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武威镖局的人只活了他一个,那面原本威风凛凛的镖旗竟还没被烧成飞灰,一个偌大王字烧得仅剩了半边儿,垂头丧气地耷拉在那半截旗杆顶上。
马夫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想要咧开嘴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小垚山上的喽啰们都用山上自酿的土烧喝了个酩酊大醉,做了这么一笔大买卖,少说个把月不用再下山,虽说今儿碰着了武威镖局的扎手点子,折损了十几个弟兄,可江师爷说到手的那些个珍奇药材和珠宝古玩,在山下随手丢一件少说都是几百两银子的货色,嘿呦喂,山上的弟兄,打娘胎里起,有谁见识过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又怎能不好生欢喜热闹一场?
新近上山的那位五当家的,不久前还有人心中不服要去比划比划,这回下山去才见了人家手段厉害,一人便独力相抗对面儿武艺最高的两名镖师不落下风,还趁势将其中一人斩杀,小垚山上除了几位当家的,哪个有这样的手段?于是乎私下的那些非议也俱都平息下来。
喝到兴起时有人起身朝那位五当家的敬酒,不过瞧着后者面色不好,约莫是白日里厮杀多少有些消耗元气,稍明事理的几个大喽啰小头目也便都替五当家的把酒挡下来,如此一来还能与这身手上乘的五当家结上一段不轻不重的香火情,何乐而不为。
几间原本供奉着道门祖师爷的殿宇内横七竖八躺着酩酊大醉的山上喽啰们,其中有些裹伤布料被血浸透的也在一起喝了个烂醉,上了山,有一日算一日,提着脑袋过日子,自然是怎么快活怎么来。
指不定哪天脖颈上就多了个碗大的疤瘌,就算是伤后酗酒要伤元气有何妨,老子说不准明个儿就死了,今儿个还不准老子喝个痛快?
至于殿宇内那些泥塑的金身,早便被嫌占地方碍事的喽啰们打碎了抛下山去,倘若这些祖师爷从天上俯瞰人间,望见供奉自己金身的殿内躺着这么些六根不净的污秽醉汉,又会作何感想。
殿外云蔽月,山风穿林过,月下有树,树见秋色。
那人跪在树下,垂着头颅,手撑着树,弯下腰再直不起来。
他的腰过去一直都是直的,哪怕是饿到腹痛如刀绞,哪怕是练拳时疲惫不堪瘫倒在地,哪怕是受了极重的伤,再直起身时他的腰都是直的。
以前他不是没杀过人,松峰山弟子,割鹿台刺客,草原蛮子,哪怕是官府中人,他都问心无愧,因为他从握刀的第一刻起便有了手上沾血的觉悟,他也笃信自己过去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所以哪怕是数年前他还未及冠,第一次杀人以后,手也不会抖。
可现在他的手颤抖如筛糠。
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刀上沾的血里带了诡异的黑,蛊惑着像是要把他的魂都吸进去。
不甘、怨毒、愤恨、恐惧、解脱。
他平生第一次地细看将死之人的眼睛,那双圆睁充血的眼睛像是要夺眶而出,又像是刀,要割断他的咽喉,让他不得呼吸。
那双眼睛不再有生气,可还圆睁着,血溅到他脸上和嘴里,温咸的带有铁的腥。
这里本是道观,本该有濡染了数甲子香火气息的道门祖师金身供奉,他本想跪在那些塑像脚下,可哪里现在都睡着鼾声如雷的小垚山喽啰。
在这座山上,他又能去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