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就猜到了,他找我,想找我这样的女人来养活。你看哈,他在别人跟前既自在又狂放,可一到我这儿呢,腼腆又消停。傻子也能猜到吧。
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他与1992的格格不入,格外感动着我,这就够了……干嘛呀,我又不是找老公,索性照单全收,我柳心儿认了。
33岁的陆鸣川,挺严重的少白头,纯黑的夹克衫,紧绷的牛仔裤,枣红色的火箭尖儿皮鞋……也怨不得人家联防队把他这号人当成流氓。
要搁一年前,就他这副打扮,我绝不让他踏进芬芳半步。
我对芬芳外面的世界,看得一个透透,也腻得一个够够。
熙熙攘攘的人们,从芬芳门前流过,每天固定那么几波。工厂里的上工铃声,此起彼伏之际,这条街上的年轻人,像是突然挨了几顿鞭子的羊群,忽忽地跑着,吁吁地喘着,日复一日,经年累月。
从没打过一声招呼,却很熟悉的面孔,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过几个月,换一批,脸儿还没熟几天呢,就又换一批,又开始慢慢地变脸儿熟。
这条街上的陌生人,几乎个个脸儿熟——这事儿,怪吧。
看着看着,就腻歪透了,换谁不都一样嘛,不就是一群脸儿熟的羊么……只要空气不用花钱去买,谁又在乎谁呀。
可有的人,偏不这样。陆鸣川就很在乎,他在乎很多人。
没人这样说他,陆鸣川自己也不承认,全是我瞎猜的,从他写的歌里,我就能听出一个大概齐。
我俩认识不久,他的乐队就随了我,也改名叫芬芳。
陆鸣川原话是“你啊,柳心儿,就是我陆鸣川冷不丁儿闻到的一抹花香”。
陆鸣川的乐队,从来就不怎么景气。主音吉他兼主唱赵星宇,贝斯手陆鸣川,鼓手黄维维,键盘老齐。他们四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谁也说不清。
要是翻唱流行的话,芬芳乐队早就发了,可他们偏就不把挣钱当回事儿。
千万别误会,他们玩的音乐,不是那种在我看来,听不懂,神经病,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玩意儿……不,不是的,他们不在乎自己是谁,他们在乎别人是谁。
他们唱的就是这条街,这条街上的陌生人,老面孔,小年轻,不论你是明明白白,还是浑浑噩噩;是卿卿我我,还是打打杀杀……你总能听到,恍若专属自己的一首光阴故事。
有一首歌,这条街上很多人都会哼唱。
………………
说就说了吧,我和你陌路相逢,声音里有你喜欢的童话,
忘就忘了吧,我与你相识刹那,眼睛里有你娇嫩的泪花,
走就走了吧,我帮你带信回家,信封里有你舞弄的秀发,
睡就睡了吧,我背你离开危城,梦乡里有你期盼的情画。
………………
这是一首挽歌,懂么。
去年年底,接连失踪两位厂妹。今年开春前后,残缺的肢体陆陆续续被人发现。
陆鸣川搞了一个专场,就为纪念无名无姓的她俩。
你说,他哪儿去捞钱啊,可不就得从我这儿拿嘛……我甘心,我情愿,我也是这危城里无名无姓的女人。
“诶!老板娘!……诶!柳心儿!干嘛呢?傻笑啥呢你!”
“诶?厨子!这俩月你们死哪儿去了呀?陆鸣川呢?”
“嘿!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么?咋还惦记那王八蛋呢!”
“滚蛋!厨子,你正经说话!谁骂陆鸣川是王八蛋啦!”
“柳心儿,你真不知道么?那就当我厨子放屁好啦!”
“厨子,你等着,我立马把你揪联防队去……赶紧说!”
“别,柳心儿,别伤和气啊。你看看照片,我可没胡说。”
一张印在柯尼卡相纸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并不难认。赵星宇,主音吉他。鼓手黄维维,戴着星条头巾。键盘老齐,胸毛都花白了。贝斯不用说了,陆鸣川。
最后面有个女的吧?
看不到她的脸庞,她背对着台下,缩在幕布里面,一只脚踩在吉他盒子上,半拉身子佝偻着。那背影,是一种局促的,尴尬的,让人猜不出得有多难受的姿势。两只肥嘟嘟的小脚丫,从她怀里露出来,一蹬一蹬的样子。
好哇,好哇,婴儿在那女人怀里,吃得正欢啊!
“高晓曦!高晓曦!……死哪儿去了你!露个脑袋!”
“在呢!不是刚给你买烟回来呀。什么情况?老板娘!”
“带上趁手的家伙什儿!跟我修理王八蛋去!”
“得嘞!……修理谁啊,老板娘?”
“一家三口,灭门。”
“呃……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