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德道。任何一个学说,特别是“民为本”这等和朝政相干的学说,都不是那么轻易实现的。黄舟山年轻的时候提出学校推举之说,被目为离经叛道的另类,甚至有人出首告他谋反,几乎身败名裂,幸好当时党争还没有现在这么jīliè。学校推举之说,各地士绅几十年时间才慢慢琢磨到其中的妙处,然而,若不是辽军入寇,朝廷中枢几乎被一网打尽,根本没有机会推行。赵行德的民本之说,将来对天下的震动,未必下于学校推举,虽然他位高权重,不会因此身败名裂,但申名琛却觉得自己不可能看到“民为本”大兴天下的一天了。
“申老大人过奖了。”赵行德谦虚道,其身将申名琛二人送到舷边。
竹篮一次只能送一两个人下船,船舷边甲板这一块地方狭窄,离州士绅和水师军官都站起身,但没有人上前来打扰三人话别,赵行德虽然位高权重,却也执晚辈礼,亲自送申名琛下船。“赵大人,适才多有唐突。”申名琛目光往两边扫过,又回到赵行德身上,不待他客气,又低声道,“大人以民为本,将来若真要抉择的话,我们离州数万百姓与赵大人共进退。”
“申老大人”赵行德心中惊讶,强自维持着神情不变。
“赵大人不必多虑,以民为本,我们是同声相应。”
申名琛含笑道,林酉也在旁微微点头,二人也没有多说,一起拱手告辞离去。
显然,在赴宴之前,二人就已经商量过。离州士绅一向对朝廷没多少归心,今日和赵行德一晤,彼此试探过后,终于下了这个决心。赵行德旧部据有京东三镇,影响数百万百姓的归属,又tongguo政信堂和海上贸易与东南一带许多士绅过从甚密。他的势力,在宋夏之间可谓举足轻重。将来若天下真到了作抉择的时候,离州只看看他的态度,便知晓天下大势所趋了。
申林两位告辞之后,离州士绅也纷纷起身告辞,没多久,楼船甲板已经空空荡荡。
“赵大人。”
“何事?”赵行德还在目送码头上的人影,闻言转过身来,却是许孝蕴站在身边。
“大人宏论,民为本,治权、利权之分,孝蕴甚为叹服。”
许孝蕴正色道,深深一揖下去。以他的端方品性,自然不可是奉承之语,赵行德忙把他扶起来。“可是,大人想过没有,大人之说,无论道德辨、君子论,还是民为本,都是更切合我关东士大夫与天子共治的形势。若夏国当真举兵东进,强行授田,以军士治理荫户的话。夏国的施政,自有其传承,关西也未必像我们关东人一样接受大人之说。这一套施政良方,只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了。”许孝蕴叹了口气,惋惜道,“难道大人忍心将它束之高阁?”
“许大人,你言重了。”赵行德语气低沉道。
“赵大人,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孝蕴以为,民为本之说,实乃我关东之良制,”许孝蕴打断了赵行德的话,沉声道:“关系大宋中兴,千万百姓的福祉。如果大人有心回天,许某愿辅佐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许孝蕴眼睛盯着赵行德,一幅文死谏,武死战的样子,以他的个性,又是吴子龙的门人,若非心神激荡,根本不可能向赵行德说出这些话来。假如赵行德点头的话,将来万一赵行德与吴子龙交恶,甚至争权夺利的话,许孝蕴就难以自处,甚至会负上背叛师门的骂名。然而,正如他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张年轻的脸,让赵行德想起多年前的陈东,当初不惜冒犯蔡京,跑到码头去送黄舟山流放岭南,差点被官兵抓捕,他们都是这样的神情吧。
“朝闻道,夕死可矣。好志气!”赵行德点点头,道,“但是,我之道,乃是民为本,而非民为本之说。假若为了后者而放弃前者的话,那我就是叶公好龙了。正所谓逐二兔者,不得其一”他看着许孝蕴,缓缓道,“昔年晁师教我,天道者,如南北之方向,大义者,如指引之磁针,云数如山川险阻,人生在世不是坦途,可以权变绕到,但不可以失却大义这个磁针,失却本心。民为本,便是我本心之磁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今时之人,为今时之事。民为本之道,不会永远束之高阁的。我与你共勉吧。”
“多谢先生指教。”许孝蕴沉声道,他直起身,站在赵行德身旁,心情复杂而沉重。虽然赵行德所说乃是至理,但他心头却有如火山一般的不甘心。二人沉默着目送离州士绅的灯笼缓缓离开码头栈桥,在远处称为一个个小小的闪烁光点,最后完全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