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枝惊鹊（四）

他们说道：“进来。”

    虽然那个男声有些虚弱，但是却让掌事嬷嬷和那位老者去周身一阵，两人对视一眼，迅速的推开房门向屋内走去。

    屋内淡青色的床幔放下，可是这半透明的材质却没有办法完全遮掩住床上的那道人影。依稀可以看见一个青年躺在宽大的床上，透过层层叠叠的床幔，可以依稀看见他是侧躺，以手撑头，神色带着说不出的慵懒。

    此时此刻，他更像是午睡刚醒，而并不像是经历了一场痛苦的折磨。然而方才那痛苦的喘息声却做不得假，此刻便是这个青年此刻再是淡然自如，却无法对方才才一直守在这里的两人掩饰他的痛苦。索性这青年也懒得掩饰，他伸手随意的撩开了床幔，转而冲着那掌事嬷嬷摆了摆手。

    掌事嬷嬷会意，很快便递给了他一张拧了热水的干净手帕。青年将手帕搭在自己的脸上，用宽大的手帕盖住了自己的整张脸，手帕上的温热很快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比方才舒适了不少。

    这个神色厌厌的青年，便是京的第一纨绔，也就是叶倾阁的师兄宫九。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是此时此刻不难看出，其实宫九已经有几分狼狈。他的面色惨白，指甲已经被生生的折断了两根——那是方才他忍耐的时候，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所以折断了。然而除却苍白的面色和残破的指甲，宫九却也没有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半点异常。

    他并不习惯在旁人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除非他想利用这份脆弱做些什么。而如今无论是面前的这个老者还是极乐楼中的掌事嬷嬷显然都没有让他做戏的价值。

    这个掌事嬷嬷和老者是宫九算是最亲密的人了——那位嬷嬷曾经是他娘亲的侍女，而这老者是自小照应他长大的太平王府的管事。和太平王府之中其他的普通下人相比，他们两个人知道宫九在江湖之中还有一个身份，也会帮着宫九处理一些琐碎的事物，这便已经足以可见供求给予他们的信任了。

    可是哪怕宫九那样信任他们，却也没有将自己喜欢被人虐打的秘密对他们二人坦诚。每一次宫九犯病的时候，他总是将自己关在极乐楼中的四层，不许任何人进入，也不许任何人窥探。

    然后，他就那样静静的挨过身体里的病态一样的冲动。宫九的确喜欢被人虐待、喜欢被人施以暴力，不过这世间能对他施暴的人也不过只有那一个而已。在叶倾阁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宫九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忍过身体之内忽然涌起的那阵悸动。

    每一次他发病，叶倾阁鞭打他都会让他舒服许多，而反之若是心中的渴望得不到满足，那宫九就会倍感痛苦，这是身体之内的本能，并非是意志力可以克服的。然而纵然如此，宫九也没有将这件事情对叶倾阁阐明——他和叶倾阁一道长大，太了解这人的性情，若是他主动对叶倾阁求助，那对方一定会别无二话的对他施以援手，甚至会答应和他形影不离，以便在他发病的时候随时帮助他。

    然而，若是因为自己的病而将叶倾阁拴在身边，那却并不是宫九想要的结果。九公子从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的确是高傲不可一世，他可以利用自己能利用的一切，却唯独不愿意对叶倾阁摇尾乞怜。

    这不是一种莫名其妙又莫须有的坚持，而是宫九必须要固守的东西——只要他是宫九。若是以自己的身体的要挟，让叶倾阁时刻守在他身边，那对叶倾阁不公平，也是轻贱了宫九自己。

    宫九没有因为自己犯病而去找叶倾阁，不过他到底是对叶倾阁与薛衣人的这场比斗有几分上心，因此哪怕如今正是在他刚刚得罪了皇帝，使得皇帝不得不自断一臂，清理了薛笑人的受组织的这个当口，分明知道皇帝正在盯紧他，可是宫九还是想办法从京城之中脱身，一路直往薛家庄而去。

    到了叶倾阁与薛衣人决斗的三日，叶倾阁的生平知交已经有大半都赶到了江南来。相比于众人的忧心忡忡，经过了叶孤城的开导，叶倾阁反倒显得更多的几分从容淡定。

    自己的师兄与朋友特地为她来到此地，叶倾阁自然不会不尽地主之谊。她在江南本就有宅子，楼外楼也是现成的落脚的地方，因此很快叶倾阁就亲自安排好了一众朋友的住宿问题。

    楚留香是听闻自己的小师妹要有一场十分危险的比斗，所以才不远万里的从海上赶来的。而此时此刻被叶倾阁这般招待，就让楚留香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度假的错觉。除了楚留香，叶倾阁许久未见的姬冰雁以及在前些时日刚产生了一些摩擦的无花还有陆小凤花满楼等朋友也全部都不约而同的赶到了江南。

    对于这些朋友们的关心，叶倾阁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去，还是觉得心中熨帖。只是此时此刻她却还事有些为难了。

    清理了一下这个众多的人数，叶倾阁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薛前辈会不会怪罪我带这么多人去，毕竟他和薛一人是约战而不是打群架。”

    如今叶倾阁亲友团众多，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却总让叶倾阁有一种自己正在仗势欺人的错觉。而看着一脸阴沉的西门吹雪，叶倾阁将口中那些赶他们回去的话全部咽下。

    毕竟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叶倾阁缩了缩脖子，总是觉得屁股有些隐隐作痛。

    是的，她和西门吹雪相差不到五岁，不过西门吹雪那长兄如父的架子却端得很足，从小到大，她爹对她都没有什么苛求，可是西门吹雪对叶倾阁却从来都是宠爱有余，严厉更足。

    小动物一般的本能让叶倾阁从西门吹雪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她周身一抖，下意识的往一旁的叶孤城身边缩了过去。西门吹雪一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小师妹旁边的这个男人。

    他是一柄绝世好剑——这是西门吹雪对叶孤城的第一印象。他和叶孤城第一次见面，可是彼此之间却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这感觉来得有几分莫名，但是细想一下却又并无道理。毕竟如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叶孤城或西门吹雪这般在剑术上有天资、有造诣的人，那么那个人就只能是他们彼此了。

    至于叶倾阁，她在天资上或许比这二人都强，只不过这些年来一直陷入了某种误区之中，所以哪怕如今她有所领悟，但是想要迎头赶上，却也并非是旦夕之间就能达成的事情。想要在剑术上达到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水平，叶倾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自古英雄惜英雄，在西门吹雪第一眼见见到叶孤城的那一刻，他便对叶孤城青眼有加。他和叶孤城面对面注视着彼此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照镜子。这个说法或许有些怪异，但是不可否认，叶孤城和西门吹醒互相对视的时候，看着对方就如同看见了自己。

    按理来说，遇见这种知音，无论是西门吹雪还是叶孤城，他们二人本该都是觉得欣喜的，哪怕这种欣喜并未表现出来，但是两人之间总该有一些属于绝世剑客的互相欣赏。

    西门吹雪并不否认这种心上，但是他却也无法忽视在见到叶孤城的那一刻，他心中产生的不悦。那是一种自家白菜被人啃走了的不悦，也是这世间所有兄长最终都难以避免的不悦。若是西门吹雪有一星半点将叶倾阁看作是自己的亲人，那么今日他会产生这种不快的感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几乎是在发现叶倾阁下意识的躲在叶孤城身后的一瞬间，西门吹雪的面上的神色就骤然的沉下去了几分。他扫了一眼叶倾阁，又看了一眼周遭的人，最终还是忍了忍，没有在叶倾阁的朋友面前下她面子。

    感觉阿雪在心中默默的给自己记了小本本，叶倾阁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那往叶孤城身后去说的动作就更加明显了几分。

    “阿兄……”叶倾阁期期艾艾叫了一声，试图蒙混过关。可是西门吹雪却并不吃她这套，当着众人的面，西门吹雪只是对着叶倾阁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其他动作。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还是让叶倾阁感受到了几分秋后算账的意味。

    这一刻叶倾阁的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想要把叶孤城推出去和西门吹雪打一架，以此来转移这人的注意力，让他忘记了自己轻易答应薛衣人的约战而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这件事情。

    被卖了的城主：……人干事儿？

    为了躲开被西门吹雪爆锤屁股的悲惨命运，叶倾阁果断表示她不想当个人了！

    只是无论西门吹雪再怎样生气，到了这一步，除非此后叶倾阁准备归隐，不再现身于众人面前，否则她是断然没有在毁约的可能。

    可以说，她和薛衣人这一战已经箭在弦上，不由得她反悔，而随着叶倾阁越来越多的故交都聚集在此，那叶倾阁原本和薛衣人约定好的日子也终于来到了。

    叶倾阁和薛衣人约战的地方在薛家庄。薛家庄中恰好有一个占地面积十分宽广的水池，那是薛衣人平素为了练剑而建的，因为水声可以检验剑招，而以薛衣人的的能力，哪怕是他剑招中微小的变化，藉由这水深的放大，他也能够清楚准确的捕捉到。

    这就是江湖名宿和那些毛头小子的不同。无论承不承认，可是这就是事实。这个世上一定有些东西是天赋与勤奋改变不了的，就比如经验而产生的鸿沟。

    能够真正抵达极致的人，天资一定不会差。而既然大家都是不错的天资，那么最终会将人拉开差距的便是各自累积的经验。薛衣人比叶倾阁年长三十几岁，三十几年的光阴犹如天堑。薛衣人能够成为武林泰斗，就说明他绝不会虚度光阴。他在叶倾阁努力前行的时候也并无半份懈怠，所以谁又能有那样的把握说自己勤能补拙，能够超越取得成就的前辈呢？

    在等待和叶倾阁约战的日子里，薛衣人其实是和这个年轻的后生见过的。可是这一刻，在他再见到叶倾阁的时候，薛衣人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周身的气质已经变了。曾经的他拥有着世界上让人赞叹的剑招，可是却也只是剑招罢了。而如今只是短短一月，这个少年就变得眉眼坚定，似乎在这一月之间他找到了自己的剑道，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又似乎他终于觉得不再迷茫了。

    薛衣人看着一本正经又不苟言笑，实际上却是十分宽容又不吝啬对后生有所教导的人。

    虽然明知道自己和叶倾阁的这一战可能关乎生死，但是面对叶倾阁这种质一般的良性改变，薛衣人还是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他并不时常笑，但是这一次他在看向叶倾阁的时候，他并不像是一个剑拔弩张的对手，而反倒像是慈祥的长者。

    薛衣人对叶倾阁笑了笑，脸上居然有几分慈祥。就像是私塾里的先生，对待课业优秀的学生总是多了几分宽容。而如今薛衣人所以对叶倾阁这般心平气和又面露欣赏，也正是因为他确定叶倾阁的剑术比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知道要强了多少。

    此时此刻，那个日日受着他爹狂风暴雨一般摧残的薛衣人的儿子险些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毕竟他活了这么大还从未看到他爹这般温柔的和谁说过话。

    一脸狐疑的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他爹对面又容貌精致的少年。只见对方眉宇之间没有半点和自家爹相似的地方，又实在是拥有着和他们薛家庄并不相配的美丽容貌，薛衣人的儿子才终于将“这小子可能是自家爹爹的私生子”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在了脑后。

    他才不承认自己方才被这个奇奇怪怪的想法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了。

    薛衣人虽然比较欣慰于叶倾阁在这短短一月之内的进步，不过望向她身后的那一串人的时候，薛衣人还是忍不住稍微黑了脸。如果不是因为和自己武林泰斗江湖名宿的人设背道而驰，薛衣人还真的想要质问叶倾阁一句——你是拖家带口的来我这想要郊游的吗？

    只是这世界上的事终归没有那么多如果，薛衣人最终只能将满满的吐槽全都咽了回去。他注视着叶倾阁，又看了一眼远处平静无波的水面，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紧接着他身形一动，整个人翩然落在了湖面上。

    看见薛衣人的动作，叶倾阁的面上露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赞叹又欣赏的表情。她知道一个人站在水面上需要耗费的内力极大，叶倾阁难得有一个对手，所以她并不想要将这个对手宝贵的内力浪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所以叶倾阁也没有多做停留，她直接一个利落的侧身，同样站在了水面之上。

    叶倾阁和薛衣人看似还没有开打，可是就在方才这简单的两招之中，这两人就已经有较量，不是功夫到家的人是不可能这样直接飘在水面上的，为了不变成落汤鸡，但凡是这样站在水面上的人就必须时刻将内力在周身运行，确保自己的身轻如燕。

    “好俊的功夫!”在看见叶倾阁的动作的时候，薛衣人的儿子忍不住这样赞叹出声，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在场的人都是武林高手，所以他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薛笑人的儿子没有半点和他相像的地方，或许是因为父亲盛名在外，所以他儿子难免就有几分怯懦，而如今看见众人这样看自己，这个人虽然梗着身子没有动，不过脸上却是写满了“我想逃跑”四个大字。

    薛家庄的庄主薛衣人当日是何等出众的剑客，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居然这般平庸，众人扫了一眼他的儿子，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转而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叶倾阁和薛衣人身上。

    寻常高手之间的对决，最讲究的就是敌不动我不动。因为高手对招，先出招的人非但可能不能占尽先机，而且还很有可能落于下风。所以高手对招，就是要沉得住性子，摸清对方的，招数走势。只是，无论薛衣人还是叶倾阁，都是习惯性的使一柄快剑，因此两人对招的时候就省略了那冗长的对峙。

    仿佛是老天都要配合他们两个这场打斗，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一会儿却忽然降下了一道乌云，乌云盖住了这里零散的几缕阳光，而就在这个时候，叶倾阁和薛一人同时动了。

    只见空气中闪过了两道残影，而后便听到了“叮叮咚咚”的金石交接的声音，众人甚至看不清这两人身形是如何变化的。

    听见了这个声音，众人都神色一脸紧张兮兮的看着那薛家庄之中的水面，而此时此刻因为叶倾阁和薛衣人的动作，那一滩平静的水面顺便被打碎荡开了一道一道的涟漪。

    最初的时候两个人你来我往，手中的长剑叮叮当当的声音也不绝于耳。但是到了后来的时候，这种叮叮当当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虽然慢了下来，可是这种声音的减慢并没有让人放下心来。

    相反，在场围观的众人都是肃然，不出众人所料，这一声小小的最小的敲击声之后，便听见“砰”的一声乍响。

    众人看去，竟是薛衣人整个人都落在了薛家庄的这个活水池子之中。仿若胜负已分，然而众人还没有来得及议论，便又听见“砰”的一声，竟是叶倾阁也如同下饺子一般，也随在薛衣人身后，“砰”的一声落入了这个湖中。